這隻走馬燈是兒時某個元宵節母親送她的禮物,她記得二妹也十分喜歡,為此跟她爭搶半天,又哭又鬧的。


    秋霽自幼便十分沉穩,她從來不覺得她會喜歡走馬燈這種幼稚的東西,但那一天,秋霽就像發了瘋似的,非要把這盞燈弄到手不可。


    她一直不明白那是為什麽,但現在,她好像有點懂了。


    “這盞燈送給你。”周夏瀲敲開了二妹的門,微微笑道,“我保存得很好,每年都從箱子裏拿出來擦拭一遍,找最好的工匠上一次色,跟當年沒什麽區別。”


    周秋霽怔了一怔,將走馬燈接了過去,還以微笑,“大姊,你可知道,我一直嫉妒你嗎?”


    嫉妒?她萬萬沒想到二妹會使用這麽重的詞。


    “我有什麽可嫉妒的?”她難以置信,“要是像二妹這般才華橫溢,或者像三妹那般武功高強,或許還有惹人羨慕之處,但我,毫無所長。”


    “就因為你毫無所長,單憑美貌,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愛護與憐惜。”周秋霽幽幽地道,“從小到大,爹娘最最疼愛的就是你,漂亮衣服全給你穿,好東西全堆在你麵前,我們無論透過多少努力都還無法得到的東西,你卻唾手可得。”


    原來,這就是當年秋霽死活都要得到這盞走馬燈的原因,她是想試一試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二妹,你不懂嗎?”周夏瀲歎了一口氣,“我得到的,是別人施舍給我的,倘若有一天別人厭煩了,我仍舊一無所有。不像你,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周秋霽聽了,表情起初十分驚奇,而後,目光浮現歉疚和敬佩。


    “大姊,我原以為你什麽都不懂,但此刻我發現,你甚至懂得比我多。”


    被一個才女如此誇讚,大概是她這生難遇的罕事,何況,秋霽一向自視甚高,能說出這話,讓她感動得差點淚盈滿眶。


    “大姊,你真願意入宮嗎?”周秋霽不由得擔心起姊姊,“那天,為什麽不挑那首<秋水>?”


    “我不挑<秋水>,是因為我的確不喜歡<秋水>,而且,我發現有人更喜歡它。”周夏瀲意味深長地回答,“那麽為什麽不將它留給更喜歡它的人呢?”


    周秋霽雙頰微紅,仿佛很明白這話的意思。


    “其實我,是願意入宮的,畢竟,我更喜歡紫藤草……”她憶起了那個紫藤花下的男子,思緒開始起伏如潮。


    “可紫藤草不屬於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周秋霽提醒她,“或許有很多女子為它垂淚,但它終究是山中客、世外仙。”


    這話說得沒錯。這是立妃的聖旨下達後,她真正煩惱的地方。


    “如果換了你,你會如何應對?”生平第一次,周夏瀲如此鄭重的詢問二妹的意見。


    “我想,我會裝作不喜歡它吧。如此,就算傷心,我還有尊嚴。”


    裝作……不喜歡?


    霎時,周夏瀲如撥雲見日一般,領悟了些什麽。直至許多年後,她也沒有後悔在這個日光西斜的下午,自己所做出的決定。


    正如那首歌謠中所唱的一垂眉長相思,空等帝王心。君心若不在,賜我千萬金。若無千萬金,佯裝妾無情。萬般浮華寵,化作拂袖音。


    入宮那天,周夏瀲被那件世人稱讚的妃子長袍,包裏得層層迭迭、難以呼吸。


    各種繁文褥節,亦讓她頭暈腦脹、腰酸背疼。


    等到一切禮儀完成,她坐在轎上被抬入棲雲宮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屋子裏十分悶熱,隻有鳳冠的珠子冰冰涼涼,垂蕩在她的臉上,給了她稍許撫慰。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非常渴,渾身無力,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無意間呻吟了一聲。


    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抬起了她的頭,甘甜的茶水注入她的嘴角,仿佛救命之泉。


    周夏瀲一口氣喝了許多,而後閉著眼睛,嫣然一笑。她一向如此容易滿足,哪怕隻是一杯水。


    接著,她聽見身旁有男子的歎息聲,似乎有什麽掠過了她的唇,柔軟中帶著剛毅。


    她緩緩睜開眼睛,卻見趙闕宇坐在床側,正以指尖抹去她唇上沾上的茶水。


    周夏瀲有些吃驚,因為此刻的他與那日在禦花園中所見完全不同,整個人的感覺從神秘變得;登澈。他隻穿著白色的中衣,黑發如瀑布般垂在身後,微笑的時候眸裏泛著星子般的光呆。


    “皇上——”她想撐起身子,可是身子沉重疲倦得讓她完全不能動彈,於是她隻能就這樣躺著,莞爾道:“給皇上請安——”


    “朕即位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麽無禮的妃子。”趙闕宇亦笑道:“躺著向朕請安,嗯?”


    “妾身既動不了,又想向皇上請安,不這怎麽做要怎麽辦呢?”


    “讓朕來幫你——”


    說話之間,趙闕宇已經將她一把拉起靠到他懷裏,鳳冠珠串發出碰撞之聲,被他的大掌取下置於旁邊,頓時,她覺得身子輕了許多。


    “謝皇上……”周夏瀲有些微微臉紅,呼吸依舊急促。


    “這樣舒服多了吧?”他似笑非笑地瞧著她。


    “好像……還是有些不舒服……”她喘息更甚。


    “那麽,這樣呢?”趙闕宇將她衣襟上的盤扣一拉,將她身上窒悶的華服一並褪下,隻剩一襲水紅的中衣。


    周夏瀲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突然被解救了出來,終於能喘氣,恢複極意自在。


    但她的雙頰卻已紅透了,因為此刻她與他僅以中農相對,她還是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子親昵至此……


    “怎麽了?”趙闕宇越發感到有趣,“從沒見過你這般矛盾的女子,怎麽做都不是,總會臉紅。”


    “妾身伺候皇上就寢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你懂得如何侍寢嗎?”他卻反問。


    “妾身……聽嬤嬤教導過。”周夏瀲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臉。


    然後,他笑了,哈哈大笑,仿佛覺得她的窘態十分可愛。


    “罷了罷了,朕現在也不困,陪朕說會兒話吧”


    “好啊”她霎時不緊張了,大大鬆了一口氣,“皇上想說些什麽?妾身就算一宿不睡陪皇上說話也甘願。”


    “你啊——”趙闕宇搖搖頭,捏捏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傻丫頭?從小到大不隻一個人用“傻”形容過她,但這一次她卻不厭到哀傷,因為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寵溺。


    “來人”他擊掌兩下,“把東西抬進來。”


    他話音剛落,候在門口的太監便垂首魚貫而入,抬了數口箱子擱到床楊前的地上,接著又無聲地退去,迅速幹脆,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瀲瀲,朕讓你看樣東西——”


    趙闕宇的大掌將她的柔夷一握,出其不意卻自然而然,仿佛是一件他早就習以為常的事情,周夏瀲一怔,卻並不反感。


    他叫她“瀲瀲”,像在喚她的小名,讓她心靜。


    他的大掌沉穩而溫暖,她隨他下了床,走上前,當他鬆手的時候,她甚至有一點兒舍不得。


    “瞧——”他親自俯身將箱子開傲,然後抬頭看著她。


    周夏瀲見那箱子精致,趙闕宇又一副鄭重的神色,還以為其中藏有什麽寶物,探頭一觀,卻不禁“咦”了一聲。


    若幹個箱子,所裝皆是相同,非金銀珠寶,不過一些尋常木雕之物。


    若說雕工精巧也就罷了,偏偏這些東西不管小雞小鴨,或小狗小牛,都像是孩童玩具,樸拙可愛。


    她捧起一隻小牛,看了又看,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


    “淑激以為此物如何?”趙闕宇側晚她。


    “小時候閑著無事,妾身也曾雕刻過類似的東西。”周夏瀲輕笑著說:“如今見著這些,倒是勾起許多兒時回憶。”


    “哦?”他麵露淡淡喜色,“瀲瀲你也喜歡雕刻?”


    “妾身手腳笨拙,無此天賦,亦欠了些許耐心,長大後就再也沒嚐試。”她倒也不隱瞞。


    “那你覺得此工匠是否有天賦?”他又問。


    “比妾身技高一籌。”周夏瀲端詳手中小牛,“不過,做這些木雕的人感覺年紀不大,技法尚不成熟,還需磨練些許時日。”


    趙闕宇忽然沉默,打量她良久,過了半晌才舒展眉心道:“瀲瀲,你知道嗎?你是唯一對朕說實話的女子”


    “實話?”她不解。


    “這些東西都是朕小時候刻的。”他徐徐道出答案。


    “什麽?”她瞪大眼睛,僵立著。


    “從前,朕也給其他妃子看過這些東西,她們非常聰明,早早猜到這是聯心愛之物,對其極盡吹捧。”他微微歎息,“隻有你這個傻丫頭實話實說——”


    周夏瀲心裏一片迷茫,弄不懂趙闕宇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本來,她批評他的作品,他應該不悅,但此刻聽那語氣,又似對她十分讚賞。


    她的確是個傻丫頭,人心如此複雜糾葛,豈是她能看透?


    “妾身很笨,常常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隻能說實話。”她垂眉,聲音細如蚊聲。


    “朕就是喜歡你這個樣子。”趙闕宇笑了,輕輕攬住她的腰。“瀲瀲,這宮中敢說實話的人太少,你以後要一直這個樣子,你懂嗎?”


    她不太明白,但又有些懂得。


    她一直以為他隻是喜歡她的美貌,但現在看來,她還有別的東西讓他喜歡,這讓她心中欣喜。


    她忽然覺得,與帝王相處或許也並非像人們傳說的伴君如伴虎那般可怕,保持她淳樸天然的本色,大概也就夠了。


    “瀲瀲,你覺得困了嗎?”趙闕宇忽然問。


    “方才睡了一會兒,倒也不倦了。”


    “那咱們溜出宮去玩玩,可好?”


    “皇上,現在嗎?”他的提議把她嚇了一跳,瞪大眼睛。


    “京郊有個小鎮,以種花聞名,”趙闕宇笑著介紹,“據說今兒個是一年一度的花會呢,趁著現在還沒到深夜,咱們去湊湊熱鬧吧。”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像個調皮的大孩子。周夏瀲怔怔地看著他,未置可否。


    但從心底來說,她還挺樂意的。新婚之夜變成了出宮的冒險之旅,想來十分新奇有趣。


    京郊河邊的小鎮以種花聞名。據說這裏一年四季花開不斷,招來天下愛花人,甚至各國宮裏的珍稀品種也常是從這兒移植過去的。


    周夏瀲與趙闕宇換了尋常打扮,攜手而行。雖已入夜,街上卻人流不減,據說每年的花會期間,鎮上都會熱鬧到深夜,隻因月上柳梢、華燈高照之下,花兒會呈現別樣嫵媚。


    “咱們一個人也沒帶,就這樣出來,不要緊嗎?”她擔心地問。


    “怕什麽?我身邊的人都不知道咱們溜出來了,別人會知道?”他很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莞爾,“再說了,你夫君我身手不錯,真遇上什麽,總能保護夫人你的。”


    而他自然不會是毫無準備,自是有人暗中跟隨護衛。


    夫君?夫人?嗬,她喜歡這樣的稱呼。


    看到他褪去了龍袍,一襲青衫,配上穿了淡色衣裙的她,倒還真像一對民間的新婚小夫妻。


    沿街盡是花農商販,籃中花朵吒紫嫣紅,時值盛夏時節,品種繁多,引得周夏瀲不由得駐足觀賞,瞪大雙眼,頻頻稱讚。


    “夫人看中了哪一盆?夫君我送你便是。”趙闕宇打趣道。


    “宮裏什麽花兒沒有啊,巴巴的捧了這些回去倒教人笑話了。”她莞爾低聲回應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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