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敏不死心,再抓過瓷瓶,高高舉起用力往地上砸,她連同桌上的杯壺一並砸了,朝外頭高聲大喊,“放我出去。”


    然後抓起木棍、將剪子放在伸手可及之處,繼續等待。


    終於屋外出現動靜,她把耳朵貼在門邊細聽,盤算著,進來一個敲昏一個,下一個她看一眼剪子,對不住,她不樂意謀害人命,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保全自己,她豁出去了。


    可是,她再度失望,等過兩刻鍾,她沒有等到半個人進門,隻等來一句隔門傳話,“夫人發話了,她說既然姑娘力氣大,晚膳也甭吃,羞羞弱弱的才像個女孩子家。”


    怒。江媚娘想餓得她無力反抗?作夢!這些年的鄉下日子不是白過的,她會差這一頓兩頓。


    太陽西下,暮色漸漸遊入屋內,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她趁著光線模糊間,將毀損的椅子搭在門前,再選個適當位置,將那些碎瓷挑幾塊大的,鋪在椅子後頭。


    詩敏在腦中想象著畫麵。


    李海廷進屋,被椅子絆倒、摔跤,手支地起身,雙手恰恰壓在碎瓷上麵,若他還能強撐著走到床邊,她再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用剪子往他後心插進去,再不成……她想了想,抓起木棍藏在棉被下方。


    待一切布景妥當,她躬著身、握住剪子,躲到桌子底下。


    詩敏屏氣凝神,雖然雙手發抖、雖然那個夜晚的記憶不斷折磨她,但她仍然提起勇氣,告訴自己,她可以的。


    緩緩吸氣、緩緩吐氣,她努力平複撲騰不已的心跳,她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隻知道緊緊盯住那扇門,她像隻埋伏在黑暗中的野獸,靜待獵物上門


    她等很久,門邊沒傳來動靜,但窗子被人從外頭輕輕推開,一道矯健的身影躍了進來,詩敏陡然一驚,抓起剪子緊緊護在胸口,她的呼吸加重。


    夜色甚濃,唯有窗外些許月光映入屋內,可是他卻能在黑暗中視物似的四下梭巡。


    看見地上的布置,他淡淡一笑,不久便發現躲在桌子底下的詩敏。


    他彎下身,推開檔在前頭的椅子,想伸手去拉她。


    這時,她舉起剪子往對方身上插去!


    那力道十足,是她傾盡力氣搏命一擊,可那人像是先知似的,居然能在轉瞬間做出反應,他身子一歪,閃過她的攻擊,下一刻,就將她從桌子底下給提了出來。


    詩敏張口欲往他手臂咬下,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進她耳中。“丫頭,是我。”


    短短幾個字,令她一怔,手指鬆開,剪子落入地麵,她緩緩抬起頭,試著將眼前的男人看真確。


    是他嗎?那個讓她時刻想起,卻又咬著牙不允許自己思念的男人?是他嗎?是那個留下兩個字,便要求她靜心等待的男人?是她在嘴裏念過千遍百遍,卻在一千多個日子裏,杏無音訊的男人?


    說不出壓在胸口的是氣、是怨還是哀,她拚命睜大眼睛,想克製什麽似的緊咬住唇。


    “你是誰?”吸氣,她退開兩步。


    “傅競,我回來了。”不允許她退開,他強勢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那裏,有一顆心在跳動著,每一下,都帶著重逢的喜悅。


    “你為什麽來?又被人追殺?”她冷嘲熱諷,扭著肩,企圖把自己的手給搶回京爪。


    “對啊,你這裏有繡花線可以幫我縫傷口嗎?”他口吻裏帶著淘氣,可她的心太繃,沒聽出來。


    什麽?他又受傷!他那個該死的大娘和大哥還不肯消停?到底他活著是礙著誰啦,值得他們這般天天惦記。


    心一急,她硬把手抽回來,轉身,慌慌張張去尋找桌上的打火石。


    他該阻止她的,夭還不太晚,外頭的人雖已讓自己打發,可若有人經過,情況不妙。


    可是她的著急、她的在乎、她的擔憂,讓他心底生起一絲溫暖,原來,有人為自己掛心,是件這麽幸福的事情。


    因為緊張,弄了老半天,詩敏顫抖的雙手才把燭火給燃上。


    猛然轉身,她終於看清楚他的臉龐。


    滿臉的胡須,眼底還掛著紅絲,也不知道幾天幾夜沒睡好,他的額頭多了道疤,那個幫他縫傷口的,顯然技術沒她好,縫得歪歪扭扭,針腳亂七八槽,那麽好看的一張臉啊,毀掉大半。


    她生氣的,可他額頭那道舊傷把她的心撞得七葷八素,害她顧不得男女之防,伸出手,就去拉扯他的衣帶。


    “你哪裏還有傷?背嗎?胸前嗎?手腳嗎?”她一麵問著,就要拉開他的農裳。


    看著她滿臉憂慮,他輕聲淺笑,“小丫頭,不可以這樣拆男人的衣服,男人會控製不住的。”


    “還笑,你到底哪裏受傷?”她火大,用力一扯,扯下他半件衣裳,然後眼淚刷了下來,一滴一滴、一串串,像被惡水衝壞的柵欄。


    瞬地,她眼裏凝結出憐惜。


    好多傷哦,東一條、西一條,新舊交橫,他身上像爬了許多扭曲螟蟻,手臂那道還是新的,又紅又腫,連縫都沒縫……怎麽弄的啊,他是沒知覺、沒神經,不會痛嗎?


    為什麽不懂得趨吉避凶?那個大娘既然那麽麻煩,怎麽壯大都沒用,那就躲著藏著避著呀,幹麽非和對方正麵交鋒?少驕傲兩分會死嗎!


    見她心焦淚流,傅競不舍卻也感到幾分快樂,他揉揉她的頭發,笑彎眉頭。


    “沒事,唬你的,哪有什麽傷?”


    這樣還叫沒傷?


    她氣急敗壞,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無由來的委屈狂湧,逼得淚水直流,她很想罵他幾句不懂得保重了更想拍掉他臉上無所謂的笑容,可她真的沒辦法,她隻能哭,越哭越起勁,哭慌他的手腳,也哭慌了他的心。


    “別哭、別哭,誰給你委屈受,你說,我替你出氣。”


    他真急了,伸手將她抱進懷裏,可她一麵哭,還一麵個強著推開他,透過模糊淚水,她狠狠瞪他。


    還有誰?不就是他給的委屈。


    “丫頭,別哭啊,你說說話,你這樣一言不發,我很擔心。”


    是啊、是啊,她不說話他擔心,他滿身傷,她就不擔心嗎?他這種人,怎麽隻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


    詩敏楞住。擔心……擔在心上……他已經是她擔在心頭上的那個人?


    原來那不隻是思念?原來時刻想起,是為著擔心?原來他已經有那麽大的分量,原來他在她心中,已經那麽重,重到……擔著擔著,亦不自覺……


    別開臉,心頭複雜,她應付不了那麽多個不請自來的“原來”。


    不開口、不言語,眼光不肯接上他的,詩敏拉著傅競走到梳妝台前,按著他坐下,用力扯掉他的上衣。


    傅竟想鬼扯個幾句,扯掉壓抑氣氛,可見她滿麵怒容,又悄悄地把話給吞回去。聽說母獅子發威時,是不能挑惹的。


    她把布巾打濕,一遍遍擦拭他的身子,水有點涼,但她的動作輕柔細心,她靠得很近,他能嗅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馨香。微微一笑,他的小丫頭終於長大了。


    他從南方趕回京,一路上經過無數騷站,他換馬、不休息,連七、八日沒在床上睡過,他全身又臭又膩,明知道未愈的傷口發炎,卻依然不肯放慢速度,他急著回來,急著看他的小丫頭。


    他回到莊園裏,舅夫人一看見他,像看見救命浮木似的拉著他的手,急道:“丫頭被召回莫府,說是莫大人生病,可不知怎地,她始終沒讓喜妹出


    來向孫大報訊,孫大警覺到不對勁,方才趕回莊園裏。”


    就這樣,他又一路縱馬狂奔來到莫府。


    詩敏手!爭他的身子,從櫃子裏找出針線,針上已經出現鏽跡,縫嗎?不縫?她左右為難。


    見她這樣,他替她作主。


    “沒關係,明兒個咱們回去莊園,你再幫我醫。”


    她終於定眼望他,滿肚子的話卻不知該說哪一句,隻能歎息,從櫃子裏翻出一套舊衣裳給他。


    “把衣服換下吧,髒衣服會讓傷口更嚴重。”


    她背過身,他快手快腳把身子簡單擦拭過,換上衣服,走到她麵前。


    “你為什麽不把身上的傷給治好?”


    “我剛從南方回來,一心趕著見你。”


    事實上,他趕的不是這幾日,他已經整整趕了三年,每天他都在加快腳步完成計劃,他知道丫頭死心眼,若她心底有他,那麽自己留下的那兩個字就會變成她的責任。


    “有差這一天、兩天嗎?找個大夫、敷個藥,能拖延你多少時間。”她氣惱他不愛情自己身子。


    “當然有差。”合著笑,他拉著她走到床邊。


    “差在哪裏?”她氣鼓鼓道。


    “再晚一點,就不是七月二十一。”他答得認真,無半分戲諱。


    “又如何?”


    “你最害怕的日子,我想要陪著你。”


    他笑了,而她……心軟了。他相信她,他沒把她十四歲說的那些當成瘋話,他始終記掛這一天,記掛她十七歲將要遭受災劫。


    於是,所有的埋怨、惱怒、氣恨通通在轉眼間消失不見,仿佛,他們之間沒有漏失三年,仿佛,他們昨天才在橘園裏策馬狂奔。


    “你相信我,不是違心之論?”她再次確認。


    “為什麽不信?”他理直氣壯反問,好像她的遭遇小是前世今生,而是早上出門被狗追,回到家裏找個人哭兩聲,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事件。


    在莊園聽了舅夫人的話,傅競心知有異,便領了人快馬往莫府狂奔。


    別的不知,他豈會不知莫大人根本不在京裏,如果沒估量錯,莫大人現在正在北方,以欽差大人的身分給眾士兵瀕賜獎賞,這個差事,是他幫莫曆升要來的,為的是替莫府、替丫頭爭臉。


    他在暗地窺探,探出奶娘和喜妹被禁,而詩敏被單獨關在一間屋裏。


    他記起詩敏對自己說過的事,他不確定生命重來一回,詩敏會不會碰到相同事件,不過……不管怎樣,他今天晚上便要斬拿除根。


    “你不覺得我的故事很荒謬嗎?”她試著在他眼中找到一絲嘲弄,但是沒有,那裏麵隻有誠摯、隻有擔憂。


    “如果你說的話是假的,那才是真荒謬。”


    “為什麽?”


    “沒有人會編出那樣一套謊言,來誣蔑自己的名節。”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和記憶中一樣,小小的、白白的,掌心有幾個繭子,那是一雙肯吃苦、肯付出的手。


    好簡單的道理,可她竟沒想通。失笑,詩敏追問:“相信了,然後呢?”


    她聽見自己聲音裏的顫抖,而他聽見她心底的哀求。


    捧起她的臉,傅競認真回答,“然後,不走了。”


    “不走了?你大娘和大哥要是找到你,怎麽辦?不會有危險嗎?”


    “他們都死了,再也危害不了我。”


    也危害不了她,所以他出現在她麵前,光明正大。那年他七歲,無法保護母親,現在他已長大,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不教她受分毫委屈,因此……


    江媚娘、莫鑫敏,等著吧!


    “是你殺……”她嚇得雙眼倏地膛大。


    他笑出滿口白牙,捏捏她的臉,笑道:“不是我,是天理昭彰”


    “我……”她遲疑著,不確定可不可以問這麽私密的事。


    “我可以告訴你所有的故事。”他接下她的遲疑,笑道:“上床吧。”


    “上床?”她不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


    “不上床,怎麽配合江媚娘和莫鑫敏演出一場好戲。”


    他把被子折成軟枕,準甫在床頭,拉看她除去鞋子,一裏一外,在床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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