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保雪山腳下,龐大的軍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踏著堅硬的凍土迅速地撤離,訓練有素的隊伍沒有一絲多餘的人聲,馬蹄聲如悶雷回蕩在空曠的雪原上。短短幾分鍾,數千人的軍隊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又歸於平靜。


    “嘩”,雪道旁的厚雪堆裏忽然伸出了一隻滿是血痕的手臂。一抹纖瘦的人影從雪堆中跳了出來,隱約是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


    此時,漆黑的天空中破出了一抹微弱的曙光。


    每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照耀在穹保雪山上的時候,那從山頂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終年不化的冰雪便會泛出奇異的銀光,點點光芒如星辰般耀眼,傳說中,那是吉祥的天母灑向人間的祝福。


    然而,這一刻映入山腳下那雙飽含驚恐和悲痛的清亮黑眸中的卻是一片駭人的血紅光芒。


    望著那片由無數族人的鮮血染紅的冰雪,少年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痛般猛地閉合。


    他閉著眼,卻清晰地看見一個個在屠刀下倒下的族人的臉,那裏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他們守護著那片神聖之地,掙紮著,拚死頑抗,最終屍骨如山,血流成河。鮮紅的血將千年不化的冰雪都浸透,神聖吉祥的靜雪之地一夜之間變成了死亡之地。


    “我會回來的……”少年喃喃自語,倏地睜開了眼睛。原本清亮的黑眸在眨眼間已變得血紅,目光怨毒狠戾,那裏已沒有了恐懼,沒有悲傷……隻剩下火一樣熊熊燃燒的仇恨。


    “我會回來的……”猛然抬頭,少年仰天長嘯,聲嘶力竭,震蕩天地。


    “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的……”


    最後看了一眼那片血紅的光芒,少年斷然轉身,沒入了茫茫雪原。


    蘇毗城郊外的達瓦河畔,一人高的枯黃蘆葦織成了天然的帷帳將那條清澈的碧水掩藏其中。蒼鷹在灰白的天空盤旋,抖動著巨大的翅膀來回逡巡,警惕地注視著大地上的每一絲動靜。


    一陣冷冽的北風掠過,卷起了河麵細細的水花,河畔層層枯黃的蘆葦葉如潮水般“沙沙”地起伏蕩漾開去。


    滿目的蒼黃之中,忽然闖入了一抹鮮豔的紅色。沉靜的河流,荒涼的河畔,那抹紅色猶如陡然盛放的一株曼珠沙華——傳說中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由亡靈前生的種種記憶化作的血一樣絢爛鮮紅的花。


    拖著受傷的身體一路奔逃了三天三夜的少年,虛脫地倒在了厚厚的蘆葦叢中。恍惚間,那朵豔麗詭秘的紅色花朵緩緩飄到了他麵前,那樣絢爛耀眼的紅令他睜不開眼。他要死了麽,所以曼珠沙華來引渡他的靈魂了?


    就這樣死了麽?疲憊孤獨的少年掙紮著……就這樣死了吧,就這樣死了也好……意識漸漸模糊,滿心荒涼痛苦的少年緩緩閉上了眼睛。


    “哥哥。”一支粉嫩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了他冰涼的手,柔柔的稚嫩嗓音輕輕地在他耳畔傳來。


    誰?是誰?少年在意識混沌中不安地扭動著。


    驀地,一片駭人的血紅雪坡浮現,那些死去的族人的臉一一從紅雪中凸現出來,每張臉都在悲憤絕望地呐喊,扭曲著無限擴展……驚天動地的哀號如狂風襲卷而來,無數雙手伸向他,拚命地伸向他,掙紮著不肯放棄。


    “啊!”少年驚呼一聲,猛然睜開了布滿血絲的黑眸,然後如一隻驚恐反擊的小獸一把抓住了那隻拉扯他的陌生的手臂,張口凶狠地咬了上去。


    “啊……”稚嫩的聲音痛呼,下一秒便哭喊起來:“哇……痛痛,痛痛……”


    少年忽地怔住,驚愕地看著坐在他麵前放聲大哭的小女孩。


    “哇啊……”小女孩癟著粉嘟嘟的小嘴委屈地望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騰著不斷地掉落著晶瑩的淚珠。


    少年低下頭來才看清,那被他抓住的竟是一截粉嫩的小手臂,潔白柔軟如凝脂的皮肉上兩排血紅的齒痕驀地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抽息了一聲,倏地鬆了手。


    “痛,痛痛……”小女孩抱著被他咬傷的手臂一邊哭一邊吹氣,那模樣委屈得令人心疼。


    少年怔怔地看著麵前哭得極委屈的小女孩,微微動了動手指,最終卻隻是如石像般一動不動。


    在自顧自的哭了一會兒後,小女孩忽然止住了哭聲,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他咬傷了她,但她卻並沒有跑開,反而絲毫不畏懼地竟然又往他跟前挪近了一些。


    灰白的天空和蒼黃的大地之間,一高一矮、一紅一黑,小女孩與少年就那樣仰望俯視,就像天地間無數次的陌生相遇和偶然邂逅。


    “哥哥,給你。”小女孩忽然輕輕開口,將斜背在身上的一隻紅色的錦囊捧在手裏,遞到他麵前。


    少年麵無表情地望著隻及他腿高的小女孩,那張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小臉天真地望著他,漂亮的大眼睛清澈見底,沒有一丁點雜質,長長卷曲的睫毛上還沾著未幹的淚珠,撲閃著如兩隻輕盈的蝴蝶。


    仿佛受到某種魔力的蠱惑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過了那隻小小的可愛錦囊,裏麵竟然是滿滿的一袋蜜棗。


    “甜甜的哦,嗬嗬。”小女孩忽然開心地笑起來,抖落了睫毛上的淚珠兒。


    握著手中那一袋子金黃色的果實,少年木然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動容的神色,愣愣地看著小女孩臉上天真燦爛的笑容。


    “小姐……”風中忽然飄來男子焦急的呼喚聲。


    “小姐,你快出來啊,小姐……”


    小女孩聞聲轉過頭,蘆葦叢中緩緩出現了一個焦急四顧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啊呀,小姐,總算找到你了,可把奴才嚇死了呀。”中年男子滿頭大汗地越過一人高的蘆葦急忙奔過來,撲咚一聲跪到小女孩麵前。


    “我的寶貝小姐啊,你可不要再到處跑了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奴才可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哪!”


    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欲哭無淚,一連磕了幾個頭,百般無奈地說道:“我的寶貝小姐啊,你就行行好,趕緊跟奴才回去吧,將軍就要回來了,看不到你那可不得了啊,奴才求你了啊!”


    小女孩對著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一轉頭卻發現身旁的蘆葦叢竟已空無一人,她愣愣立在原地,小臉上寫滿驚訝。


    中年男子沒有察覺小女孩的異樣,必恭必敬地站起身將她抱了起來,一臉如釋重負的欣慰表情,帶著她往蘆葦叢外走去。


    小女孩悄悄將那隻受傷的左手縮到了寬大的衣袖裏,趴在中年男子的肩頭頻頻回頭張望……


    蒼鷹從靜靜流淌的達瓦河上空呼嘯掠過,天際遠遠傳來尖銳的長鳴,蒼涼孤寂。荒涼的河畔,人影漸淡,隻有蒼黃的蘆葦隨著河流漫延向遠方。


    象雄帝國東部最大的城鎮蘇毗城,位居五代下穹地區王城之位,擁有五百年曆史。沒有北上穹帝都穹隆銀城的大氣恢弘,沒有西中穹王城達郭城的雍容華美,青石累砌的城池如一位鐵衣素袍的將軍,百年來靜靜地守護著這片東部神聖古老的雪山高原。


    今日,寧靜的蘇毗城熱鬧沸騰了起來。


    威名赫赫的鎮北大將軍,今日衣錦還鄉。全城上下,不論老孺婦幼全都擠在城內的官道旁,爭相目睹這位傳奇般的英雄——五年時間,平定西北六部三十五族,收伏四座城池,為帝國開疆擴土十萬餘裏。


    三千精甲鐵騎浩浩蕩蕩駛入城內,全城一片沸騰歡呼。金戈鐵馬的將軍威然端踞馬上,一騎當先從容策馬緩緩馳過人群簇擁的官道。


    麵對著昔別多年的鄉親父老,桑吉冷硬的臉上漸漸浮出少有的一絲笑容。整整五年了,當初那個小小的副將如今戰功累累,聲名赫赫,終於實現了當年的雄心壯誌。


    離開官道轉入城偶偏僻小巷,熱烈如潮的人聲漸漸遠去,一幢簡樸的小巧庭院出現在眼前。青石圍砌的低矮院牆露出經年累月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門庭樸素卻相當整潔。透過虛掩的門板,依稀有嘈雜忙碌的人聲傳來。


    桑吉翻身下馬,怔怔地立在熟悉的門院前許久,伸向門板的手遲遲不推。五年了,不知自己的妻兒如今會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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