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接著道:「當時老爺暗中找了個住所安頓如兒小姐,並派了丫鬟去照料,然而就在如兒小姐即將臨盆,丫鬟趕來通知老爺的時候,被夫人發現了,即便如兒小姐後來不幸去世,夫人依舊震怒不已,尤其當夫人得知如兒小姐生了個兒子,那對始終沒有為老爺生下兒子的夫人來說,更是一大威脅。」


    提起那些陳年往事,德叔也不禁唏噓不已。


    「後來,一名丫鬟在無意中聽見夫人向大夫悄悄打探能摻在水中、無色無味的毒藥,嚇得趕緊通報老爺,老爺為了怕憾事真的發生,隻得忍痛將甫出世不久的少爺托給友人照顧,也就是少爺的師父雷大俠。」


    「什麽?!」薩君飛聞言不禁一愕。「難道她真的敢那麽做?」


    「唉……」德叔歎了聲,說道:「這些話,本來身為下人是不該說的,可老仆實在不忍少爺誤會老爺……」


    像是深怕隔牆有耳,即便已經關上了門窗,德叔還是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嗓音娓娓地述說往事。


    「盡管當年如兒小姐不幸去世、老爺又將少爺送走,夫人卻始終懷恨在心,甚至變得十分疑神疑鬼,幾年後,府裏的一名未婚丫鬟懷了身孕,又不知何故不願透露孩子的爹是誰,夫人便認為必定是老爺的,震怒之下,不顧那丫鬟已經懷胎將近六個月,命人強灌打胎藥,幸好那丫鬟掙紮著逃出府去,但也喝下了些許湯藥,不知道結果如何、腹中的胎兒到底有沒有保住?」


    「什麽?那女人竟如此狠毒!」


    薩君飛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婦道人家,竟然隻因為妒恨猜忌,就做出如此泯滅良心之事!


    德叔望著他震驚的神情,忍不住深深地歎息,在心中感歎造化弄人。


    「當時,其實老爺有意要將已五、六歲大的少爺接回府裏照顧,可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讓老爺不得不打消念頭,老爺擔心若是將少爺接回來之後,萬一夫人暗中下毒手,那後果可不堪設想,為了少爺的安全著想,老爺隻好繼續讓少爺跟在雷大俠的身邊,而每逢少爺生辰之日,老爺總會親筆寫下信函,抒發心中的思念之情,老仆有好幾次看見老爺寫著寫著就紅了眼眶,甚至感傷落淚……這些話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假,老仆願遭天打雷劈!」


    薩君飛抿緊了唇,沉默不發一語。一股抑鬱之氣漲滿了胸口,讓他有種難受的窒息感。


    「隨著老爺逐漸年邁,對少爺的思念也日漸加深,雖然老爺曾想過要不顧一切,卻又擔心少爺不能諒解,這麽一猶豫蹉跎,結果卻染上了重病。


    病榻上,老爺懊悔這麽多年的分離,同時深深覺得愧對少爺,因此執意要將一切的家產全給予少爺,老爺在臨終前曾對老仆說過,他不奢望能夠得到少爺的諒解,但至少希望他留下的一切,能夠代替他陪伴在少爺的身邊……」


    聽完了德叔的話,薩君飛的喉頭一陣緊縮,仿佛有人正狠狠地扼住他的頸子,讓他久久無法言語。


    本以為,「那個人」無情無義,即使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毫不在乎地遺棄,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疊書信,想著字裏行間流露出對他的慈愛、思念與愧疚,眼眶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發熱。


    他咬緊牙根,努力按捺住胸口澎湃翻湧的情緒。


    「少爺若是執意將家產全數捐出去,相信老爺在天之靈也不會有任何怨怪,隻是……恕老仆多嘴,老爺會將家產全留給少爺,也是希望能夠--」


    薩君飛驀地抬起手,打斷了德叔的話。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請你先出去吧!」


    德叔望著他那一臉壓抑的神色,知道他心裏受了強烈的衝擊,確實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冷靜。


    「是,那老仆先退下了。」


    德叔轉身退了出去,離開前還不忘貼心地為他關上書房的門。


    當房裏隻剩下薩君飛一個人後,他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心緒混亂地沉默了許久後,他將那些書信一張張地攤開,數量之多,偌大的紫檀木桌幾乎快擺放不下。


    他伸出手,輕觸著上頭的每個字,腦中隱隱約約浮現某個男人坐在與他此刻同樣的位子上,逐字逐句寫下這些書信的情景,而那畫麵讓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輕顫了起來。


    一意識到自己情緒強烈的波動,薩君飛驀地收回了手,握緊拳頭。


    像是拒絕自己的心緒再受到左右似的,他飛快地將所有的信收回木匣中,再將木匣隨手擱進身後的櫃子裏,隻是盡管他已重重關上了抽屜,卻仍無法平息自己胸口激烈的波動。


    想著那些親筆信函中,字字句句充滿了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歉疚與想念,他的胸口就仿佛壓了塊巨石,幾乎無法喘息。


    「真是蠢極了!」他忍不住咬牙低咒。


    既然「那個人」偶爾會與師父暗中聯係,那麽就該知道他這些年來跟著師父習武,早就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一般人想要傷他分毫已不容易,更遑論是意圖害死他?


    倘若「那個人」真如此思念他、渴望與他相見,為什麽不早一點與他相認?為什麽非要等到死後,才讓他由旁人的口中得知這一切?為什麽……為什麽讓他連見上最後一麵的機會都沒有?


    他從來就不曾見過「那個人」,從來就不知道他的模樣,不知道他是否身材高壯、是否有著一張和他有幾分神似的臉孔?


    這一個又一個浮上心頭的問題,宛如一把鋒銳的利刃,重重地劃過薩君飛的胸口,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楚。


    一直以為自己是被無情舍棄的,突然間從德叔的口中得知事實正好相反,他心裏受到的衝擊太大,饒是一貫灑脫的他也無法平靜下來,而當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德叔稍早送來的帳目時,兩道濃眉幾乎快打起了死結。


    本以為「那個人」無情無義,因此偌大的家產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全數捐出去,然而現在,得知了那些往事,得知當年的「遺棄」其實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危,他不禁遲疑了。


    他不奢望能夠得到少爺的諒解,但至少希望他留下的一切,能夠代替他陪伴在少爺的身邊……


    腦中回蕩著德叔轉述的那些話,薩君飛的眉頭緊皺,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拿偌大的家產怎麽處理才好?


    浮躁煩亂的情緒在胸口翻湧,讓他的心宛如浸了水的棉絮,變得異常沉重,完全沒了往日的瀟灑自在。


    他閉上眼,希望能讓自己的心緒盡快平靜下來,而腦中驀地浮現一抹纖細窈窕的身影。


    「雲初雪……」他輕聲低喃著這個美麗的名字,那張清靈嬌美的容顏也立刻清晰地浮現腦海。


    想著她那雙仿佛能夠洗滌一切煩惱的澄淨水眸,想著她那仿佛能夠撫平浮躁心緒的溫柔笑靨,他忽然很想要再見她一麵。


    心底的那份渴望強烈得按捺不住,他毫不猶豫地走出書房,施展輕功離開了薩家,一路朝京城郊外的那座山林而去。


    【第四章】


    莊嚴肅穆的尼姑庵,一向僅容許女香客進入,至於男賓則一概止步,但這根本阻止不了薩君飛。


    此刻他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要見到她。那份無法抑止的迫切渴望,即便是天塌下來了也無法阻止他!


    稍早他已經先到那條林間小溪去瞧過,甚至還到他們初次見麵的林子晃了一圈,都沒有看見伊人的身影,因此隻好來到「慈雲庵」尋人。


    懷著想要早點見到她的強烈渴望,薩君飛施展輕功,躍上了尼姑庵的屋頂,居高臨下地張望。


    原本他還有些擔心她正在屋子裏,屆時想要找人可不容易,好在他的運氣還不壞,很快就瞧見了那抹纖麗的身影。


    她一個人在雅致的庭院裏,正在照顧著花木。


    一看見她,他原本緊皺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


    真是不可思議,光是隔著一段距離遠遠地望著她,原本浮躁的心緒當真逐漸地變得平靜。


    一個尋常的姑娘,怎麽會擁有如此獨特的感染力?過去他可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


    薩君飛佇立在屋簷上,靜靜地望著雲初雪,並沒有出聲驚擾。


    他發現自己似乎怎麽也瞧不膩那抹美麗沉靜的身影,倘若她不離開的話,要他就這麽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她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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