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間,幾個宮裏太監推著籠車,將禮單中所提的白虎呈上。


    那老虎已成年,身上毛色雪白無一絲雜毛,昂然的背脊、炯炯有神的雙目,一見便知此非凡物。


    眾人看得嘖嘖稱奇,能獵得一隻白虎已屬難得,一口氣捕得兩隻,那簡直是奇跡了,非得有足夠的運氣、福氣方可得。


    那虎在木柙裏,並沒有因為長途勞頓、奄奄一息,反而精神抖擻,亢奮奕奕,炯亮雙眼中微微透著紅絲。


    “真是難得一見的白虎,父皇,兒臣可不可以上前一觀?”壅熙笑著向父皇請示。


    “想看就去看吧。”皇帝才說完,便聞得一股淡淡清香,不是花香、不是妃子們身上熏香,那股味道極淡,卻也很特殊,用過各種香料的他,並不認識那種氣味。


    皇後也聞到了,宮中熏香近百種,她卻沒聞過這一味,細細辨聞,她發覺腦子竟起了幾分混沌,全身懶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下長壽酒之因。


    幾聲吆喝,壅熙熱熱鬧鬧地拉起十皇子、十一皇子,幾個好奇少年圍在木柙前頭,有人拿東西去逗老虎,有人把門踢得碰碰響,惹得老虎煩躁不安,發出恐嚇低吼,惹得眾少年放聲大笑。


    壢熙微笑,轉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皇上也忍不住拂須而笑,少年心性呐,想當年出宮圍獵,自己碰上白虎時,也是這樣,興奮到連話都說不清楚。


    那張虎皮後來製成一件短裘,年年冬日,他都會把它從箱底挖出來,套在身上。


    穿著它,他總會想起自己第一次獵得白虎時的榮耀,想起父皇摸摸他的頭發說:“那麽小的年紀就能獵白虎啦,將來必成大器,父皇把江山交給你,可以安心了。”那是第一次,父皇親口讚美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他常回憶起童時情事,去年冬天,壢熙發現他的白裘舊了,提及王府裏有幾張上好的狐皮,可為他做新裘,於是,他對壢熙說起陳年往事,沒想到,壢熙放在心上,竟替他找來這對白虎。


    人人都說,天家父子最是無情,可壢熙——眉梢微揚,不爭不忮的瑜妃,果然替他養出兩個好孩子,當初太子儇熙也是一眼從眾兄弟當中,看出壢熙有治國之才,方將自己的謀士交予壢熙,輔佐他為朝廷辦事,兩年下來,壢熙各方表現都足以令人激賞,若非忌憚於韋家——皇上正想著自己的心事,並沒有發覺前方一陣騷動,他抬起頭,這才發覺關白虎的籠門,不知道怎地,竟然開了。


    剛剛逗弄老虎的皇子們嚇得一哄而散,沒人想到應該衝上前去把門給壓上。


    壢熙鞭長莫及,待飛身過去時,白虎已經步出籠子。


    一時間,驚叫聲、怒吼聲、杯盤砸碎聲不絕於耳,瞬地,歡樂的生辰壽宴轉眼變成地獄,充滿哭號驚懼。


    皇子、嬪妃成一團,每個人都急著逃離鳳儀台,有人摔、有人跌,有人哭得泣不成聲,上一刻的歡樂,在下一刻成了驚心動魄。


    那兩隻躁動不安的老虎一出柙籠,竟然誰也不望,仿佛有人指使般,定了方向,筆直往前奔竄。


    皇後怒目望向壅熙,看見他臨危不亂,手背在身後,氣定神閑望著眼前亂象,嘴角處還隱隱噙著笑意。


    他竟敢、竟敢不理會她的警告!頓時,她心中一陣焦灼,好似被人捏著鼻子強灌一碗滾燙的濃湯,燒得她由喉至胃部熱辣辣的。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短視、無城府、無胸襟、無謀之人,怎麽扶植?韋氏已然無後,她當真能讓大燕跟著毀滅?


    心緒翻江倒海,瀕臨爆發,她真想衝到壅熙麵前,狠狠摔他一巴掌。


    在這混亂中,壢熙看見皇後狂亂的麵容,他劍眉緊蹙,麵如青霜:心底大叫一聲該死!


    他懊惱不已,太大意了,他一心想著長壽酒,沒想到他們竟挑白虎下手。


    此時兩隻白虎竄上高台,不約而同一步步往皇帝逼近,高台上的皇帝和嬪妃驚得起起身向後退去。


    “快來人,救駕!”一名太監拉扯著尖細的嗓子放聲大喊。


    可喊時遲,來時快,白虎布滿紅絲的雙眼微微一眨,迅疾飛身往前撲去,皇帝的衣袖霍地被虎爪撕去一角,手臂拉出一道入肉頗深的傷口。


    宛妃嚇傻,此刻才後知後覺尖叫,全身卻癱軟無力,無法從椅子上起身逃離,怪的是,那白虎隻是轉頭輕她一眼,複又轉回頭,瞅緊了皇帝,再度前撲而至。


    瑜妃一個機靈,搶到皇帝身後,死命拉扯,將皇帝便是往後拉幾步,然後雙手一張,整個人擋在皇帝身前。


    幸而此刻壢熙飛身趕至,舉雙拳、鬥猛虎,一個飛踢,將白虎的頭踢到一側。


    雄虎吃痛、凶性大作,一聲咆哮,向壢熙撲去。雌虎仍像瘋魔了似的,直朝皇帝竄去。


    眼見局麵混亂,九名隱衛再顧不得其他,刷地齊齊從袖中、從腰間抽出武器,合力對付出籠猛虎。


    然,像是早已安排好,他們方才鬥上猛虎,就聽得壅熙出聲大喊:“來人啊,刺客,快把刺客拿下。


    ”登時,鬥虎隱衛變成刺客,局麵混亂不已。


    此刻,由雲嬪兄長韋應東所率領的禁衛軍出現,千百人蜂擁而上,仿佛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燭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隱衛們舉刀瘋狂揮斬,腳邊已堆起無數具禁衛軍屍體,可畢竟人少,在車輪戰術下,漸漸地,他們的動作越來越慢。


    嗤地一聲,一名隱衛中招,劍刃直沒入柄,紮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他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猩紅在空中散開。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激戰,不多久一隻斷掌飛到謹言麵前,她認出來了,那是慣用左手的阿飛。


    突地,明晃晃的刀刃劈空砍到謹言眼前,電光石火間,端風撲身抱住她就地翻滾,將她護在身下,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他臂上微寒,還沒喘過氣,轉眼發現立羽背後有人突襲,奮力一擲,將手中長劍刺入對方腹中。


    謹言眼見情勢失控,趁亂拉起端風、立羽,速速躍入身後池水中。


    壢熙從禁衛軍手中搶過長刀,擋在皇上身前,阻止不斷向皇帝飛撲的發狂白虎,他身上被白虎爪子抓出數道傷痕,可他不覺得痛,隻覺得恨、覺得氣,氣自己的大意,一招不慎、滿盤輸,他輸在自己的自信自負。


    他大怒,一柄長劍使得虎虎生風,先壞白虎一隻眼睛、再斷它虎掌,他算準了,韋應東敢殺隱衛,決計不敢動他這個大皇子,那小人隻等著白虎結束了他,再來收拾善後,哼,他堂堂龍壢熙豈能順他小人之意。


    韋應東刻意讓所有人都去對付隱衛,卻不肯支出人手去幫壢熙。


    但任憑隱衛們再凶狠勇猛,也無法以一敵十,很快地,幾名隱衛連一活口都沒留,全數殲於禁衛軍手中。


    韋應東眼看壢熙還在力戰白虎,而他這裏已無“刺客”可殺,再不過去相幫,恐怕他得被治一個救駕無力的罪名——可,這與計劃不同,他沒料到壢熙武藝高強至此。


    沒辦法了,皇後狠戾的眼神瞪住自己,他不得不讓禁衛軍上前殲虎,於是一人一柄長矛,齊齊向白虎刺去,結束了它們的性命。


    皇後朝太監大喊:“召太醫,快送皇上到壽永宮——”話到一半,她霍地想起——不行,她得親自守著看著,絕不能讓那個弑父畜生有機可乘,於是她改了口,“快將皇上送到清華宮。”命令一下,太監們飛快將皇帝送離鳳儀台,所有的嬪妃、公主皇子也跟著往清華宮方向挪動,一臉蒼白的瑜妃擔心兒子的狀況,原想留下,卻被皇後下令宮女帶她離開,她擔憂的一步一回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鳳儀台上的人皆離去,隻剩下皇後與壅熙、韋應東,以及被禁衛軍用一柄長劍架在頸間的壢熙。


    壢熙沒有驚慌,嚴肅的嘴角此刻竟然噙起讓人頭皮發麻的冷笑,他看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偏過頭,陰騖眼神射向皇後。


    她是老了、遲緩了、還是過度自信?竟會相信這般粗糙的手法能瞞得過父皇的眼睛?她未免太小看父皇,除非——心狠狠地痙攣一下,他猛地打個哆嗉,這時,一聲轟天震雷,大雨嘩啦落了下來。


    “來人,將大皇子移交宗人府。”皇後令下,宮衛迅即將他拉走,臨行前,壅熙湊近他耳畔,低聲道:“大皇兄可要好生保重呐,聽說宗人府是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多少皇親貴胄進了那裏,再也回不來了呢。”壢熙別開頭。與壅熙對峙?他不屑,他不是自己的對手,他的對手向來隻有一個——皇後。


    不自覺地,他咧了嘴,勾起淩厲笑意,人人都說他鐵石心腸,殘酷冷漠,殊不知是權利鬥爭、是親情無存,是種種心機算計、權謀,一點一點將他身上僅存不多的柔軟給一一剔除殆盡。


    他,龍壢熙在此立誓,若能活著走出宗人府,必定血洗韋氏家族!


    鳳儀台上,皇後麵色鐵青,一語不發,冷厲目光直瞪著韋應東和壅熙,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做出這等以下逆上的醜事,就不怕遺臭萬年,陷韋氏於不仁不義?


    “母後——”壅熙才開口,就讓她怒目瞪得把話給吞回腹中,明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畏懼於她,卻還是不自禁地受她的威勢所迫。


    突地,他鄙視起自己,有必要這般噤若寒蟬、抖如篩糠嗎?已經吐出去的唾沫,難不成還能要他趴在地上舔回來?


    時局已然至此,該憂該懼的人是皇後,可不是他,眼下——她應放明白些,怎麽處置方是對她自己最好。


    思及此,他鎮定下來,坦然地望向皇後。


    皇後緩慢搖頭,靜望著眼前男子,韋氏後輩淨出這般人物,怎能光耀家族?


    她轉身快步往清華宮走去,壅熙卻不肯讓她就此離開,他得說服她、得到她一個保證。


    他和韋應東隨皇後前行,他們齊齊走過百步,直到距鳳儀台已有一段路,上頭的宮廷侍衛再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為止。


    皇後停下腳,倏地轉身,張口,發出清冷聲音。


    “好計謀、好手段,我不敢做的事,你們全上手了?還有多少肮髒手段,要不要一並使出來,好教本宮大開眼界?”韋應東低頭,暗地思索,果然是皇後威儀,臨危不懼、臨亂不驚。他上前拱手道:“皇後娘娘,今日之事——”她冷笑地偹一眼,淩厲眼神看得韋應東心頭起一陣惡寒,慌地把頭別開一邊,話再也說不下去。


    韋應東頻頻向壅熙投去求救眼光,望他能挺身說幾句,接下來,皇後的態度才是他們成事的關鍵。


    壅熙不負他所望,出言:“今日之事,母後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作的主。”“作主?你已經能幹到可以作主了?”一個無知小兒,竟然大言不慚至此。


    “之前,兒臣能幹不能幹,不好說,可經過今日之事——母後還看不清楚嗎?我確是大有作為的。”“害了壢熙便算有大作為?你是否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她輕哼一聲,爬上龍椅不難,難在於能不能坐得穩、坐得久。


    “世間事本就不難,是有人刻意把它攪得難了。”他反唇相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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