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聽說前幾日,大皇兄在壽永宮裏和父皇吵了起來。”他興高采烈說道,一隻手抓著腰間佩玉來回甩不停,滿麵輕浮。


    吵?那不是壢熙的性子。


    他是個極為隱忍之人,為達成目的,他曾經在雪地裏,率大軍埋伏三天三夜,一舉滅掉大金兩萬軍兵,皇太後曾經說過,所有的皇子當中,最能吃苦、忍耐的便是壢熙。


    這樣的人,豈會不顧一切與皇帝吵架?


    如若是作態,未免太過,如果是真心……又是什麽事情引得他敢出言與皇帝相頂。


    難道真是她估計錯誤?失憶並非借口,壢熙的確忘記自己的雄心大誌,忘記一心想要的位置?


    “大皇子為何事與皇上頂嘴?”


    她微蹙鳳眉,後宮多年,經驗教會她凡事多深思三分,不過一瞬,許多念頭自她腦中閃過,這會不會是……皇上與壢熙合演的一出戲?


    “據說,是為了一個女人。”壅熙笑著揚揚眉頭。


    不愛江山愛美人呐,眼前朝局末明,父皇的心思誰也捉摸不定,他竟敢為區區一名女子和父皇對立,他是太看重自己,還是中毒失憶壞了腦子後,便不知天高地厚?


    “女人?”


    什麽女人能讓壢熙不顧一切?他是個冷情男子,從來也不曾聽見他對哪個女人上心,如今怎會發生這種事,那女子,是何方神聖?


    “可不,聽說大皇兄不想娶陸茵芳進門,想娶自己喜歡的女子,可父皇聖旨已下,怎容得反悔,為此事,父皇還撒了他內務府的差事。”


    想到這個,壅熙就忍不住得意萬分,雖明知道龍壢熙無法抓到自己貪汙的把柄,無法逼他認下虧空庫銀這等罪名,心底還是不免忐忑,現在可好啦,龍壢熙被趕出內務府,徹查之事定然不了了之,接下來,內務府又是他的地盤了。


    皇後暗自忖度。做到這等程度嗬,那麽,不會是作戲,陸府千金對目前的壢熙而言是重要的,他需要倚仗陸氏才得與韋氏相抗,讓這種事傳出去,於壢熙有害無益……他真的不想要太子之位?


    “我猜那陸茵芳肯定長得很嚇人,否則大皇兄怎能為此與父皇對抗。可憐哦,可憐大皇兄將要娶進一個無鹽女,早知如此,當初真該對陸茵雅好些才是,免得繞上一大圈,還是得與陸家結親。”


    “陸茵芳是庶出,出身不及陸茵雅,但容貌略勝茵雅幾分。”


    那孩子她曾見過一次,眼神太過銳利,僅一麵,她便知陸茵芳非泛泛之輩。


    “是嗎?那大皇兄為的是什麽?”他想了想,想不出答案,便把問題甩開。“不管他為什麽,父皇偏偏就不順他的意,硬要婚禮如期舉行,我不明白父皇在拗什麽,強摘的瓜不甜,這麽簡單的道理,竟沒聽過。不如把陸家千金嫁給我,至少,我還會好好憐香惜玉一番。”


    “你弄不懂皇上為什麽非要強扭這顆瓜嗎?”皇後冷笑,人人都說他心計多、城府深,現在看來,也不過爾爾。


    “兒臣豈能不明白,不過就是想讓大皇兄和陸家聯姻,背後多了那麽點勢力罷了,可陸明衛要拿什麽跟咱們韋氏鬥,不過是一個丞相,頂多再加上兩個將軍、幾個小官兒。”他輕哼一聲,不屑道。


    “你錯,陸家人雖不足為懼,但陸明衛門生幹百,在朝為官、在外地為官,他們聯合起來,便是一股牢不可破的勢力。”


    “官兒是什麽?是比稻米還懂得見風就倒的小人,待我登上大位、掌握權勢,他們能不一個個甸甸在我腳底下,看我的臉色。”他說的得意張揚,仿佛那個帝位早已掌握手中。


    “那些人多半忠貞為國,一心施展報負,不是輕易可以被金錢權勢收買的。你看不起陸明衛?想當初他譽滿京城的時候,你還不知道窩在什麽地方偷雞摸狗,你這般人品,怎能鎮得金馬玉堂,便是著上十二章朝服,也擔不起日月星辰、乾坤山河。”


    皇後冷笑一聲,像他這般不忠不孝、柔奸陰險之人,豈能明白忠君愛國是怎樣的情操。


    皇後的嘲笑惹惱了壅熙,他齜牙咧嘴,顧不得這是什麽地方,掌心一落,打翻桌上杯盞。


    “母後就這麽看不起兒臣?兒臣倘若不做一番大事讓母後瞧瞧,怎麽成?”


    “本宮自然是要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九皇子要怎地立下大事業。”她嘴角揚起一抹輕鄙。


    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水不言自流,人不言自能,目不視天地之寬,耳不聞自然之闊,壅熙不過是個淺薄之人,由這樣的人登上大位,對大燕是福是禍?


    這問題日日夜夜在她心底盤桓,她自問又自問,是父親那封書信,讓她定下心……無論是福是禍,她都無力管了,是悲哀,也是事實,她能做的,也隻是任由錯誤一步一步行,漸行漸遠……


    看著皇後輕鄙的表情,壅熙氣急敗壞,袍袖忿忿一甩往外走去,但他走了三兩步,倏地回身,重返皇後跟前。


    他仰起下巴,與皇後相望,露出一抹陰森笑意。


    “母後約莫還不清楚,表兄韋立邦的軍隊已經開往京城?”


    “沒有聖旨,誰敢讓軍隊回京?”


    話出口,霍地,她驚嚇不已,難不成逼退皇上不夠,父親還打算改朝換代,讓韋家人稱帝?


    一陣寒意倏地兜頭而下,宛如跌墜冰窟,寒意滲骨,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冷汗自她頸間涔涔流下,濕透背脊,她猛地伸手拿起杯盞喝下一大口茶,可茶水已涼,吞進腹中的,又是一番驚心動魄的冰寒。


    所以,他們不隻要讓假皇帝立東宮太子,造成無法挽回的事實……


    所以,對真皇帝他們不隻要逼宮,很有可能……


    略一深思,所有她想不透的環結全串起來了。


    假皇帝立太子,真皇帝暴斃,所有證據均掌握在父親手裏,屆時,父親隻要把壅熙的罪狀公諸於天下,朝堂中,不服壅熙的朝臣本就很多……


    兄長們更可大搖大擺,打著清君側、弑逆子為皇上報仇的口號,將軍隊開進京城,控製局麵,然後……韋氏取而代之。


    父親老糊塗了嗎?除了壅熙,皇上還有許多兒子,便是五皇子務熙來不及自梁州率軍趕回京城,也還有大皇子壢熙、四皇子閱熙,以及後宮中大大小小的皇子們,便是他控製了場麵,百官也不會尊父親為帝的,除非……閱熙、壢熙,後宮諸多皇子已無生還的機會……


    是啊,爹爹是個心思縝密之人,怎會擁壅熙這樣的人為帝?謀逆之心,怕是早在儇熙亡於梁皓之手後,便種下的念頭。


    從要她扶植壅熙開始,到白虎事件、到太醫韋立慶為皇帝配假藥,再到壢熙中毒失憶、深諳攝魂術的章妹憶進宮……


    一環扣著一環、一椿接著一樁,每個事件,父親似乎事事不沾手,隻是無辜而被動地被壅熙纏上,不得不錯棋錯行,但認真往深處想去……她越想越心驚。


    壅熙平庸,又長居深宮,豈能認識那麽多的江湖人士,並令他們為自己賣命?若非有父親在背後示意,立昌、應東、立慶……這群人,又豈會聽從壅熙號令?所以這些點點滴滴、樁樁件件,皆是父親布下的局?


    父親膽敢在此時動手,是否代表他早已做好萬全準備,屠宮、殺龍,毀滅大燕龍氏,事事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所以為權為勢,為那個金甌九鼎,他已棄親生女兒於不顧?


    難怪皇帝要對韋氏動手,難怪要拔草除根,他不是不顧年當年之恩,而是如今,為國為朝,他都得心狠。


    皇後全身戰栗,驚懼的表情一一落在壅熙眼底。


    他得意非凡:心底暗想:現在知道他有多大本事,能說得動韋氏人全站在自己這邊了吧,知道他的善謀智識,已獲得韋氏上下尊崇愛戴了吧,皇後權威已是過去式,未來韋氏上上下下,能指望得上的,隻有他龍壅熙。


    壅熙昂首挺胸,一吐多年怨氣,他終於讓皇後明白,自己不是泛泛之輩。


    “軍隊回京怎麽會沒有聖旨呢?母後別忘記,康匱可是夜裏皇帝,不過下道聖旨,有何難處。”


    “九皇子,你可以告訴本宮,大皇子準備以白虎、長壽酒為皇帝祝壽,此事是誰告訴你的?”


    她萬念俱灰,還是強撐起一絲力氣,想追出根底,確定自己的設想無誤。


    壅熙皺眉。問這個做什麽?事實證明,這個消息是正確的不就成了。


    他滿麵狐疑,仍然回道:“是宮裏幾個侍衛說的。”


    “那幾個侍衛是不是就此……失去下落?”問題出口,她已知道答案,長長地,她歎口氣。


    “母後怎麽知道?”


    皇後緩聲歎息,望向壅熙、滿眼悲淒。


    原來她不是一步錯、步步錯,原來把她拴上危船的不是壅熙,而是她敬愛了一輩了的父親,父親的野心呐,竟然瞞了她一輩子。


    可父親憑什麽相信自己會成功?


    眼前,康匱之事她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始終不敢相信事情會這般順利,她認識幾十年的皇帝不該是此般昏匱之人,她隻是在心存僥幸呐。


    這下子,大軍開拔,皇帝豈有不知之理,那麽皇帝為何隱忍不發?


    答案隻有一個——皇帝早做好萬全準備,父親已是皇上的囊中物。


    不管壅熙如何作為,壅熙始終是龍家子弟,便是他陰招使盡,這天下仍是大燕的天下,他做得不好,自有龍家人來取代,韋氏的光榮盛衰,她盡了全力便是,可父親這般作法,得承受青史上多少罵名?


    何況,父親打的,是一場必敗之戰嗬……


    累了,她不願再多言。“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九皇子,請好自為之。”


    皇後再不多看他一眼,佝淒著背,仿佛一瞬間老了十幾歲,她喚宮女進門,在宮女的扶持下,緩步走進寢宮,緩緩坐在床沿,偏過頭,她望向窗外那株牡丹,久久不轉眼。


    她回想那隼的青春歲月,回想容哥哥馬背上的颯颯英姿,那首小調是怎麽唱的,她已記不得歌詞,隻記得容哥哥的歌聲醇厚溫暖,像一壺上好的美酒,一點一點滲進心盧。


    她總愛念一闕詞給他聽——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浪漫時,那人兒在花中笑。


    容哥哥笑著說:是啊,飛雪迎來春報喜,百丈寒冰凍不壞花枝俏麗,冬天過去,春天就不遠了。


    那話兒,明明是真理,怎地,她日也盼、夜也盼,卻盼不來春季,為什麽她的寒冬比人長,為什麽她遺失了春季。


    轉過頭,再看一眼金碧輝煌的宮殿,這純金打造的牢籠,囚得起金絲雀,卻囚不住它想飛的心。


    隻是,她的心還能向往自由天空,她沾滿鮮血的羽翼還能飛得動?


    一滴、兩滴……無數滴鮮血飛濺……


    垂首,她看見自己的雙掌間淌著血河,夢妃死時不肯瞑目的雙眼,被毒啞的淑嬪至死都無法為自己做辯解,李美人、邱貴人、王貴嬪……一張張絕美淒慘的臉孔自眼前閃過……


    埋葬在陰暗角落的劇毒記憶複活了,輕而易舉地將她堅不可摧的心,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它們扭曲猙獰地爬了出來,化為水銀,在她的血管、在她的神經、在她每一分知覺間緩緩流動,殘忍地淩遲噬虐她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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