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虞見深麾下部屬的速度非常快,僅僅不到兩刻時間,位於紫禁城承天門前的草廬就已經修建好了。


    原本其師商弘的囑咐,是讓他在午門立廬,可虞見深卻改在了承天門。


    虞見深明白自己老師的意思,午門就在皇城內宮前,會注意到這裏的,隻有朝廷侍郎以上,有資格入宮的官員,還有午門兩側,值守於六科值房的六科給事中。


    關注的人不會太多,不會顯得太刻意,也可以給自己保留一點臉麵。


    可虞見深認為承天門是皇城的入口,在午門與端門之外。這裏的前麵就是長安街,許多百姓會從這條街道經過,長安街的對麵則是六部衙門與五軍都督府,有著眾多的官員出入。


    他想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臉麵這東西值多少呢?刻不刻意也無所謂,關鍵是得讓更多的人看到他虞見深反省悔過的態度,讓人們知道他虞見深,是個謙恭仁厚的有德君子。


    所以當這草廬建好,虞見深就第一時間換上了一身布衣,麵色凝肅的走入到這個四麵漏風的廬舍,開始高聲讀書。


    他的聲音洪朗,情真意切,浩氣充盈。使得途徑此地的眾官,都紛紛向他這邊側目。


    虞見深望見許多人都神色默默的將他們手裏的彈章,重新收回到了袖內。


    這讓虞見深心緒微喜,聲音也就更加的中氣十足,誠心正意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金水橋上忽然有了一陣騷動。


    那些本是立在草廬之外,看太子讀書的眾多官員,都不由往那邊側目以視,隨之都發出一陣‘嗡’然聲響,紛紛往金水橋大步走了過去。


    虞見深也不禁神色錯愕地,往那邊掃了一眼,然後他就麵色微白,眼中現出了一抹怒意。


    隻見那隻拆掉含元閣的‘玉麒麟’,正神色萎靡的走上了金水橋。


    幾步之後,它就在金水橋的正中央處趴伏了下來,口裏發出了一聲哀鳴。


    它通體發出了無比純淨的浩氣,就仿佛紫水晶一般,遠勝過虞見深。此時雖未說話,卻讓所有人都領會到了淒切哀意。


    讓這圍觀的人群,都為之一陣騷動。


    “如此純淨的清聖之輝,如此純淨的浩氣,還真是玉麒麟——”


    “是玉麒麟不錯!我之前還以為是有人傳謠,有意抹黑太子與太後。”


    “可為何這聖獸,會出現在這裏?”


    “其聲哀切,含有慍怒,莫非是有什麽不平之事?或者有什麽冤屈?”


    “這玉麒麟總不會無緣無故,跪伏在承天門前?”


    “可惱!這到底是什麽人造的孽?幾十年之後,未來史書該如何評價我等景泰朝的君臣?”


    “因朝有奸邪,引麒麟至金水門哀聲求告?這就可笑了。”


    “會不會與太子,與太後有關?說來之前的都察院,也被踏門破戶。那都察院的禦使們,一向自詡清正,如今看來卻是未必然。”


    草廬之內,太子虞見深的麵皮微微抽搐。他勉力從麒麟那邊收回視線,全心全意的誦讀著手裏的經文。


    “——子曰: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這是《論語》的第四篇《裏仁》,幾乎通篇都在說仁德,義利,孝道,是虞見深特意挑選的一篇。


    可虞見深才剛讀完這一句,那玉麒麟就又發出了‘昂’的一聲哀鳴。依舊是哀切淒苦,隱含怒意與嘲諷。


    在金水橋,玉麒麟已抬起頭,怒瞪著草廬的方向。


    它在想就是這個人,讓它已經整整一天,都沒有了蝦仁吃。還得被那人驅使著,做這樣與那樣的事情。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昂!”


    ——你不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昂!”


    ——你很壞!


    “子曰:苟誌於仁矣,無惡也。”


    “昂!”


    ——你害我沒有蝦仁吃!


    太子幾乎每讀一句,那玉麒麟都交相應和的,發出了‘昂’的一聲哀鳴,也或清晰或模糊的將它的意念傳到給周圍觀望之人。


    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目光有異的在太子和玉麒麟這一人一獸間來回掃望著。


    雖然還不知道緣由,可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玉麒麟的哀鳴,怒火,甚至是嘲諷,都是衝著太子去的。


    想必太子做了什麽激怒玉麒麟的不仁之事。


    虞見深的額頭上,已是滿頭大汗。他手裏拿著《論語》,卻已快讀不下去了,隻覺是眼前發黑,胸中鬱怒。


    虞見深已經開始後悔,為何會到承天門立廬?在午門之前,他好歹不會與這頭玉麒麟撞上。


    他的語聲,也夾含著顫抖:“——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昂!”


    ——你假仁假義!


    虞見深的眼前發黑,口角竟溢出了一抹鮮血。


    他的腦袋昏沉,在想自己到底是犯了什麽樣的過錯?又是哪裏得罪了這頭聖獸?


    ※※※※


    一個時辰後,仁壽宮一間低矮的廂房內,孫太後麵色灰黃衰敗的坐在一張太師椅上。


    由於那頭孽畜將仁壽宮幾乎所有的正殿偏殿全都給撞碎了,她不得不屈尊紆貴,在這簡陋之地暫時安身。


    可此時更讓孫太後怒恨無奈的,卻並非是這陋室低劣的環境,而是眼下險惡的時局。


    她的身側,則是長寧郡主虞雲凰,這位麵色沉冷,語氣小心翼翼道:“商學士出宮之後一直都在為太子奔走,高學士他們也在聯係學生,努力阻止局麵惡化,到下午的時候,還是很有成效的,許多人都對太子反省的態度很滿意。


    朝中清流聽說太後發願要親手紡紗,為國子監眾貧寒學子織造千件寒衣之後,也非常感動。可到了晚間,那隻玉麒麟在午門之前一跪,局麵就大變了。”


    “如今通政使司那邊,據說光是彈劾太子的彈章,就有三百二十多本,六部九寺五監,都有人上本,可以說是群情洶湧。”


    “指斥太後您失德的更多,總共有一千二百多本,幾乎占據大晉京官的半數,他們說您——”


    虞雲凰猶豫了片刻,直到望見孫太後逼視過來的目光,才低著聲音道:“他們說您是妖後,魅惑先帝廢後在前,寵信王振在後。教出上皇這個無能之君後不僅沒反省,如今還令太子也走上了邪道。”


    孫太後隻覺腦內如受錘擊,一陣昏沉,她猛地揮手,將身側茶杯丟了出去,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這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策動?究竟是誰在搞鬼?是景泰那個孽障?”


    “應該是多方聯手所致。”


    虞雲凰蹙著柳眉道:“據臣所知,除了繡衣衛都督同知左道行之外,還有吏部都給事中韋真出麵號召奔走。此人乃江南名儒,與江南誠意伯府關係深厚,一直都在朝中為誠意伯府張目。”


    “他好大的狗膽!”


    孫太後的瞳孔怒張,目眥欲裂:“那還留著他做什麽?讓人彈劾他,讓衍聖公將他革出儒門,我要他身敗名裂!”


    虞雲凰的麵色灰敗:“娘娘,如今都察院幾乎所有禦史,都已上折請罪,在家閉門思過。衍聖公則被玉麒麟重創,如今已臥床不起。而且——”


    她苦笑著道:“如今衍聖公在儒門中的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至少遠不如李軒。”


    大理寺牢獄那邊的事情,她已經聽說了。


    六道天尊早已回歸京城,也就是說,他們想要殺死李軒的謀劃,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那麽李軒這個理學護法的影響力,也將在儒門當中一直存在下去。


    “除此之外,已經有許多人將都察院的失火,李軒在大理寺內的遇襲,與玉麒麟跪伏承天門一事聯係在一起。他們懷疑這次事件,就是太後與太子殿下您二人在幕後指使,才引發玉麒麟生怒。臣預計明日,應該會有更多的彈章。”


    “荒唐!那頭孽畜就是他李軒的。”


    孫太後重重的一拍茶幾,豔麗的麵貌竟有幾分扭曲:“這就是當日那頭魔麒麟!此子就是通過文山印,操控這孽畜做得好事。這個豎子,他就是狼子野心。”


    “問題是群臣不知。”


    虞雲凰的臉色有異:“娘娘,我以為此事如被群臣得知,恐怕後果更加不堪。太子那邊的壓力,已經不堪承受了。”


    昔日儒家聖人的母親顏征祈禱於尼丘山,遇麒麟而生聖人,之後聖人成道,又是見麟而死。


    李軒身為理學眾多先賢認可的護法,又是眾所周知的有德君子。


    如今那頭代表著災厄的魔麒麟,隻是隨在他身邊不到一個月,就已轉魔為聖。


    世人若得知此事,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虞雲凰甚至都不敢想象那情景。


    孫太後的麵色則忽青忽白的變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長吐了一口濁氣:“那麽你以為此事,我們該如何收場?”


    “臣以為,解鈴還需係鈴人。”


    虞雲凰很小心的看著孫太後的臉色:“唯有請李軒從牢房裏麵出來,收回他的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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