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八刻,朝陽的光輝已經從太和門的門外照入進來。


    可這議政殿中深重的寒氣,卻一點都沒有被化解掉的跡象。且隨著那位監察禦史梁微的語音,眾人隻覺周圍的寒意更加深重。


    “其罪一,有水師武將羅勇謀,無故被時任操江水師提督李承基罷黜,其官職洪湖水師守備,旋即被誠意伯親屬江嶽所奪。


    ......


    ——其罪四,有操江水師衙門吏員張九銘出首,狀告誠意伯,操江水師提督李承基,於正統二十七年,挪移軍資公款十二萬兩,錢財不知去向,疑為私人貪墨。


    其罪五,景泰十三年三月,李承基任職漕運總兵之後,故意扣押糧船十七艘,使湖州歸安,長興兩縣糧船失期,以至於兩縣縣官罷職,兩縣眾多糧長幾乎家破人亡;


    其罪六——”


    那梁微幾乎是用咆哮般的語聲說出來,聲如洪鍾,中氣十足,震得殿堂之上的屋宇都簌簌作響。


    等到此人將李承基的七樁罪一一道明,又朝著長樂長公主虞紅裳的方向一拜:“監國長公主殿下,李承基此人桀貪驁詐,威福自用,窮奢極侈,貪黷日甚,僭侈逾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還請殿下速遣人將此獠擒拿問罪,以正朝廷國法綱紀!”


    此時在朝中武班的最後方,皇甫玄機的唇角微挑,現出了幾分得意。


    大將軍梁亨針對誠意伯李承基的彈劾,正是出自於他的建議。


    自從前次朝爭失敗之後,他一直都沒有放棄收集李承基的罪證。


    李軒本人不但一身浩氣精純,官場履曆也堪稱單薄。。


    需知不做不錯,李軒真正出仕才不到一年時間,作風又很謹慎,簡直讓人無處下嘴。


    所以相較於李軒,他那個和光同塵的父親,無疑是一個更好的下手對象。


    垂簾之後,虞紅裳蹙了蹙眉,她等到禦史梁微的語聲告一段落,先是在眾多朝臣身上掃了一眼,然後目視李軒:“冠軍侯,誠意伯李承基不在朝中,你身為他的次子,可有什麽要代他辯解的?


    還有關於鎮朔大將軍的彈劾,是否確有其事?”


    此時眾人的視線,都往李軒身上注目。


    李軒則手持象牙笏板,麵色平淡的從群臣中走出,來到了殿堂中央:“監國長公主殿下,家父的事臣了解有限。監察禦史梁微彈劾的七樁罪名,臣知道根底的,隻有其中三件。


    梁禦史說誠意伯府逾製,然而我家如今的府邸,是由工部督建,太祖賜予,至今都未做任何改動。所有圖紙用料,南北二京的工部都有存檔,是可以一一查證的。


    梁禦史又說我父親任人唯親,接任洪湖水師守備的江嶽,的確是我家遠親,然而此人在六個月前長江大水一戰,已經為阻攔水妖為害地方,戰死於洪湖口。


    反倒是他口中的前洪湖水師守備羅勇謀,在長江大水期間托病不出,致使他麾下一營水師無人統領,損失慘重。


    還有扣押湖州糧船一事,臣也正好得知。這十七艘糧船都以鐵錠做為壓倉物,湖州兩縣諸糧長疑有向草原走私鐵器之嫌。此事繡衣衛正在查辦,非臣能知。”


    所謂‘糧長’,是大晉在地方設立征解田糧之人,大晉將納糧三萬石左右的地方設為一區,指派大戶世充糧長。


    他們除了要從地方百姓那裏征收糧食,還得負責將糧船解送京城。


    李軒微一躬身:“殿下,家父的德行如何,人品怎樣,朝中是有公論的。陛下他也曾數次下旨,稱讚家父公忠體國,勤於國事,有古大臣之風。”


    此時殿中的眾多文臣就紛紛頷首,其中一部分,甚至是麵顯讚賞之意。


    誠意伯李承基雖是武官,可在文臣當中的口碑確實很不錯。


    就在李軒語落之刻,少保於傑麵色沉冷的開口:“關於正統二十七年那十二萬兩軍資,臣略知一二。實為太上皇欲整修太液池,王振在朝中直接截留挪用。誠意伯為天子隱,一直秘而不宣。”


    隨著他這句道出,殿中的大臣就現出了幾分異色。


    尤其內閣次輔,少保高穀,他狠狠的瞪了於傑一眼。


    人家誠意伯都知道為天子隱,偏偏這位是一點顧忌都沒有?


    此時刑部尚書俞士悅,也陰沉著臉出列道:“殿下,梁禦史彈劾第六條也不實。常州人黃士元狀告誠意伯府侵占民田案,七年前是由臣親自處理,緣由是黃士元與其家中不合,兄弟爭產所致。


    此事誠意伯並無過錯,一應證據與地契文書至今都記錄在檔。且此案之後,誠意伯府就將那五百畝田地,捐給了常州府學。”


    李軒感激的朝於傑與俞士悅微一頷首,然後又麵向長樂長公主虞紅裳道:“長公主殿下,由此可知梁禦史彈劾我父親的這些罪名,多為羅織編造。


    如果朝廷不信,也可遣清正大臣一一查證。家父為人坦蕩,為官清正,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行無愧於人,止無愧於心,不懼人察。”


    虞紅裳聞言笑了笑,轉而詢問陳詢:“首輔大人,本宮聽冠軍侯之言,有理有據。就不知你等內閣之意如何?”


    首輔陳詢,就微一躬身:“殿下,監察禦使梁微彈劾諸事,大多是偏聽偏信,捕風捉影,以臣之意,就不需要遣員查證了,讓誠意伯上折自辯即可。”


    次輔高穀則稍稍遲疑,也抬起了手中的象牙笏板:“首輔所言甚是,臣無異議!”


    皇甫玄機聞言微愣,心想這情況不對啊。


    以往那些禦史,六部給事中等等,一聽說有武將跋扈擅權,就會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一樣群起而攻之。他的兄長皇甫神機,也吃了好幾次虧。


    所以皇甫玄機料定這次梁微彈劾的罪名,即便不能將誠意伯參倒,朝中也該就此事掀起一番風波。


    可今天這些文臣是吃錯藥了,就這麽放過了誠意伯?


    心向上皇與沂王的眾多清流,不該是群體響應嗎?他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


    此時立於武臣之首的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封城侯郭聰,卻是眼神無奈的斜睨了梁亨與皇甫玄機二人一眼。


    他想這兩人,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腦瓜子裏麵進了水。


    皇甫玄機如果真隻是聯絡了那位監察禦史梁微,那麽今日朝堂之上,必定是另一幅局麵。


    次輔高穀及其黨羽,一定會樂見其成。甚至是推波助瀾。


    可這兩人在見過監察禦史梁微之後,還聯絡了京城中的眾多武臣。


    他們當朝中的這些文官,都是耳聾眼瞎的麽?這讓太後與太子一黨的眾多文臣,如何敢卷入進去?


    且初代誠意伯李樂興是以文職出仕,此人不但是太祖平定天下的謀主之一,更參與大晉初年許多政務,參與製定了大晉的科舉之政。


    此人可以說是大晉文官之祖,天下間的文人,都需感其恩德。


    那位誠意伯,又豈能以尋常勳貴視之?


    可惜——


    封城侯郭聰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已經無力阻止。


    此時李軒,又朝著虞紅裳一禮道:“還有鎮朔大將軍彈劾臣的罪狀,此中詳情,殿下可以垂問襄王。當時襄王殿下就在現場,目睹了前後經過。鎮朔大將軍昨夜不知因何故,不但阻撓臣辦案,言辭中還多有挑釁,臣不得已為之。


    此外,臣擒拿案犯李玥兒之後,經拷問得知,當時謀害太子的真凶,就在挽月樓的現場。”


    他的話半句不假,隻是沒說明他們即便在第一時間擒拿了李玥兒,也沒可能抓捕到那名幻術師這一事實。


    可當他此言道出,整個殿堂內的眾多文武大臣,都是一陣嗡然作響。所有人都以怪異的目光,看向了鎮朔大將軍梁亨。


    眾人的眼中,都不禁現出猜疑之色,難道指使謀害太子之人,就是這位梁大將軍?


    梁亨本人也不禁麵色發白。


    繡衣衛對此案詳情秘而不宣,一直都沒有消息傳出,他對此事也就茫然不知。


    虞紅裳更是臉色沉冷,她當即就朝著襄王虞瞻墡問道:“王叔,冠軍侯之言是否屬實?”


    襄王虞瞻墡心裏如驚濤駭浪,他遲疑的看了梁亨一眼,最終神色無奈,朝著虞紅裳一禮:“冠軍侯之言不假,鎮朔大將軍確實阻撓了冠軍侯辦案,言辭也很不善。”


    此時梁亨看向他的目光,就如藏於陰暗中的毒蛇。


    襄王虞瞻墡則是滿心的無奈,他不是不想幫梁亨說話,可他現在更想與此事擺脫幹係。


    梁亨怒火攻心,他當即回身,朝著自己的眾多同僚掃望過去。


    按照他們預定的策略,此時就該以衛所軍紀一事群起向李軒發難,聯合整個北方將門,對虞紅裳逼宮,逼迫這位長樂長公主。


    可令梁亨吃驚的是,昨日他聯絡的眾多武官勳貴,此時卻都安靜得很。他們大多都麵色微白,眼現遲疑之意。


    在這之前,他們可不知梁亨涉及太子暴病一案。


    反倒文班那邊,有一位青袍禦史搶先一步走到殿中:“監國長公主殿下,臣北直隸監察禦史司空化及有奏。臣今日清晨接到舉報,鎮朔大將軍梁亨昨夜阻攔冠軍侯辦案之後,連夜密會文武大臣共三十七人;


    其中包括鞏昌候郭子明,泰寧伯李司道,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葛逍,監察禦史梁微等人,臣疑鎮朔大將軍梁亨其心叵測,或有反意,請監國下旨明查!”


    梁亨的瞳孔頓時收縮成針狀,不能置信的看著李軒。


    他今日隻是想要給這家夥一個教訓,可這個冠軍侯,卻是準備將他梁氏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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