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作梁雨親,今年二十歲,比起上輩子,算得上長壽了,因為上輩子的我,隻活了十七年。


    不要誤會,我不是小說家,也不是精神病患。會記得自己的上輩子,是因為我並沒有喝下孟婆湯。


    前世裏,我的父親是個大官,他之所以受皇帝重用,是因為他寫了一手好字。


    我一出生就是官家千金,因父親的喜好,從小我就跟著他讀書練字,又因我的母親出身書香門第,所以琴棋書畫我必須樣樣懂、般般通。


    常有人說,我的父母親之所以這樣費盡心思教育我,是為了把我送進宮裏,成為帝王或皇親貴冑身邊的女人。


    我不否認,他們的確有這種想法,如無意外的話,我會為了家族榮耀,走上長輩們安排好的路。隻可惜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那樣一場大禍事就這樣硬生生降臨了。


    誰都沒想到,我的父親竟會牽扯上朋黨之爭。


    之後皇命下,在午門外人來人往的市集裏,我的父兄叔伯跪滿在台前,隨著數個劊子大刀揮下,那些會笑、會哭、慈愛溫和的臉龐再沒了生氣,我的家毀了,號哭聲再響亮,也追不回已逝的靈魂。


    當時我隻是個小女孩,無法理解我的父親是含冤獲罪,抑或是……罪大惡極。


    我和母嬸姨娘、姊妹們遭貶入賤籍,淪為奴婢,我們分別被人口販子帶走,那一別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她們。


    之後,我被賣進查家成為小姐的貼身婢女。我的小姐很好,她善良、聰慧、活潑,對待下人極其寬厚。


    在我進府的第一天,小姐就對我說:「我是晴兒,所以你叫雨兒好不?我沒有姊妹,往後咱們就是姊妹了,所以,你別叫我小姐,也別自稱奴婢,我們要彼此照顧,永遠在一起。」


    就這樣,我成了小姐的知心姊妹,她的所有心事都隻對我說。


    十六歲那年,我和小姐結識了惠熙、閱熙兩兄弟,他們貴為皇子,是當朝皇帝極為看重的人物,又因兩人生得豐神俊朗、才華洋溢,是所有王公貴族都極力想攀附上的一門親。


    小姐會結識三王爺惠熙並與之相熟,是因為他們都熱愛經商,但凡談起商場上的事,兩人往往可以一路從白天聊到天黑。


    至於小姐會認識閱熙……就是我的錯了。


    某日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婦人攔轎申冤,由於我不忍見她遭奸人陷害,沉冤莫白,於是向商家借了紙筆寫下破案的法子,讓小姐交給四王爺閱熙,案子最後破了,但他卻自此對小姐上了心。


    惠熙與閱熙,兩個都是身分顯赫的好男人,無論嫁給誰,小姐未來都有享受不盡的好日子,偏偏小姐和惠熙兩人情投意合,而閱熙又執著的非小姐不可。


    我問過她,為什麽能肯定自己喜歡的是惠熙,而不是別人?


    她回答,當她上街走著,滿街都是人,可奇怪的是,環顧全場,她看誰都是模糊一片,唯有惠熙,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鼻,清晰得讓她難以忘記。分手道別時,才一轉身,眼睛裏失去他的身影,便覺得一股越來越強烈的孤寂滋生蔓延,密密麻麻地,一層一層裹滿了身子每一寸,然後她的心就會開始喧嚷、吵鬧,發出同一個聲音。


    我問她,是什麽聲音?


    她笑得如夢似幻,好似被人丟進糖水裏漬了一晚,撈起來,滿身都是甜蜜氣味。她告訴我,那個聲音喊著,三爺、三爺、三爺……


    於是我懂了,她對惠熙是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是結愛在心,天地人間永相隨;是山棱無、川水竭、旭日蔽、四序亂,才會情滅心灰。


    我同情閱熙,可惜愛情這種東西,無法施舍。


    這場糾結蠻纏的情局最終仍沒得解脫,竟是以極其殘酷的方式步入毀滅,一道指婚聖旨頒下,斷了小姐的川水山棱、滅了她的旭日四季,為保查家上下幾十條性命,小姐沒有選擇的權利,她必須順從皇命嫁給閱熙,成為他的側妃。


    在小姐大婚那晚,我懷著滿肚子的悲怨,不斷自問,世間姻緣到底是由誰來訂定,怎不肯教人遂心?


    那時,沒有人猜得到,這一場歡天喜地的婚事,最後竟成為三個人……不,是四個人的悲劇。


    小姐死了,在新婚夜裏,她以一支金簪劃斷自己的血脈,保全了查家上下幾十條人命,也保住了她對愛情的堅貞。


    之後,惠熙來了,他毅然決然放棄皇子的身分,要帶小姐遠走高飛,沒想到迎接他的不是完美結局,而是一具冰冷屍體,他哀慟至極,卻仍不顧一切帶走了小姐。


    而閱熙,他分明是個掠奪者,卻也受傷至深。


    他並不知道惠熙已經在小姐的心底烙下深印,不知道小姐的愛情讓她寧死不屈,麵對這樣的結果他暴怒、他忿恨,他所有不理智的發泄……我明白,為的是掩飾滿腔罪惡。


    是啊,罪惡感我也有,倘若最初我不強出頭,小姐便不會遇上閱熙,她會順順利利、幸幸福福地與惠熙終老一生,而閱熙,不會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子,傷透了心。


    全是我的錯,可我的錯誤,竟讓小姐用性命償付。


    小姐走了那夜,閱熙傷痕累累,而我失去貞潔。


    可我無怨,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閱熙的身影早已種入我心田,是的,我愛上他,即使因為環境、身分,我必須不斷否認……


    那一夜之後,我在王府裏成了奇怪的存在。我不是妃子,卻夜夜在閱熙的床上入眠,說我是閱熙的新寵,他卻沒想過為我正名,說實話,我也並不清楚自己之於他,到底是什麽樣的角色。


    但我不爭、不鬧,安靜地在王府的角落裏默默生存,我隻在乎一件事,我想撫慰閱熙受傷的心,想弭平他的罪惡感,希冀有朝一日……他能再度相信愛情。


    然而我這個「奇怪的存在」,成了薛羽蝶的心腹大患。


    薛羽蝶是閱熙的正妃,也是相當厲害的女人,她的手段凶殘、心思縝密,她一入王府,便讓那些曾經存著小心思的婢女,紛紛收起非分念頭,戰戰兢兢、小心伺候。


    這樣的她,豈能容下我這根眼中釘?


    不久後,閱熙接下皇命前往梁州,幾個月不在府內。她便趁著閱熙不在,新仇舊恨一起算,欺虐我、淩辱我,我的手臂被烙上好幾個鐵印,我的指甲被硬生生拔去,盡管逃跑的念頭想過千百次,但一想到逃出王府,這輩子再也不能見到閱熙,我遲疑了……


    那個偉岸男子啊,越相處才越明白,他是個任性、敏感的孩子,他需要更多的照顧和傾聽,需要更多的包容和愛護,我無法舍他而去。


    然意外地,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這個發現迫使我非逃不可,倘若不離開,那些無止境的折磨早晚會要了孩子的命。


    於是,我漏夜逃跑,當時我以為隻要遠離京城,世界將海闊天空,以為有孩子相伴,天地間,自己再不是孤零一人,即便遺憾、即便心碎,至少我還能把那個男人深深藏在記憶裏,然後一天一天思憶。


    誰知,老天終是容不下我這樣一身罪惡的女子。善惡到頭終有報,對於小姐,我是壞她姻緣的惡婢;對於薛羽蝶,我是搶奪丈夫的壞女人。


    報應來得理所當然,薛羽蝶終究是放心不下我,非得趕盡殺絕、斬拿除根才能真正高枕無憂。最終,我死在薛羽蝶派出的武士手中,就在小姐離世的一個半月之後。


    就像所有死去的人必須走的幽冥路,我來到奈何橋邊。


    孟婆遞上湯碗,溫和地拍拍我的背,她說:「前塵往事皆過眼煙雲,喝下湯,投胎轉世去吧。」


    可我怎麽能忘?怎能讓雲煙過眼,小姐多冤、三爺多冤,如果我遺忘了,誰來還他們一個公道?望著那碗清透湯汁,我看見自己的醜陋與罪惡。


    我不想喝下令人遺忘的孟婆湯,明知帶著上輩子的記憶進入全新的生命,是件苦差事兒,可唯有記取前世經驗,我才不至於重蹈覆轍。


    我不願意一錯再錯,生怕負累越積越多,害怕再遇見因我受苦的人們時,無法為自己的錯誤償付。


    我哭了,在孟婆麵前苦苦哀求……


    於是我帶著前世的記憶來到二十一世紀,在這裏,我有了一個全新的人生——一個全新的梁雨親,我有家人,奶奶、媽媽和妹妹,我們雖然不富裕,但是生活平凡而幸福。


    但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我將會找到小姐、找到惠熙,我會盡自己所有的能力,接續他們未完成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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