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不恨你見死不救,卻會恨你騙我。而我恨的人,都已經成了一抷黃土,在我死去之前。」


    李子期卻是哭了。


    「你心悅我少一些,所以你舍得離開我;可是我卻不舍得。」


    他怎麽能夠眼睜睜得看著十八娘去死?


    他上輩子已經看著她死過一次了,這輩子怎麽能夠重蹈覆轍?


    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當自己真是鎮平王的兒子。母妃不理他,父王偏疼李子安。天地之間,唯獨他一人,孑然一身。


    上輩子也還是十二歲進黑羽衛,隻不過那時候的十二歲,是真的十二歲。


    每天都被那些王八羔子揍的一身的淤青,除了一張臉,簡直沒有一處是完整的。


    為什麽呢?別的世家貴子的十二歲,可以出去尋花問柳,可以附庸風雅,可以去玩兒蹴鞠。


    可他李子期卻要拿起手中的劍,麻木的殺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天道不公!


    他躺在屋頂上,用手遮住自己的眼,默默的掉眼淚。


    長安城的日頭,真的是太烈了。仿佛要將他內心的所有陰暗,都曬得無所遁形。


    可是,有光的地方,怎麽可能沒有影子。


    他一有機會,便去偷看十八娘。


    她也沒有父母疼愛,孤身一人。那些衣著光鮮,說起來還是她的堂兄堂姐的人,奚落她,侮辱她,嘲笑她。


    她都挺直了脊梁,站在那裏,一個個的狠狠地還回去。


    那時候的沈十八,是整個範陽,最耀眼的小娘!就像是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


    李子期蹲在房梁上,躲在樹蔭裏,像是一個無所不在的影子。


    他自慚形穢。


    他隻敢躲在一旁,悄悄的模仿著十八娘的樣子。她伸出右手,他就伸出左手,好似那樣,他就能真的牽著她的手。


    若是能夠默契的碰一下,他都會紅著臉,看著自己的手,躲在一旁笑出聲來。


    隨著李子期年歲漸長,趙義給他布置的任務越來越多,他去範陽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


    他心中憋著一個妄想,若是他立了功,在趙義麵前得了臉,是不是就可以請了聖旨,去求娶十八娘呢?


    可是等著他帶著一身的傷,再次來到範陽的時候,卻什麽都已經改變了。


    那是一年花朝節。


    十八娘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裙衫,小臉兒紅撲撲的像是一個紅果子。她梳著雙丫髻,墜著圓潤的珍珠。


    那個珍珠他認得,是他花大價錢從南邊收了,再讓人特意去賣給十八娘的。


    她笑得前所未有的美。


    在她的身旁,真的就站著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這個人的畫像,李子期曾經在趙義的案頭上見過,他是太原王氏宗子王六郎。


    王六郎手中正拿著草,認真的編著一條手繩。十八娘瞧著,低下頭,吃吃的笑。


    他的手心裏可能有蟲子在爬吧,癢癢地,一直酸到了心裏。


    李子期蹲在草叢裏,也扯了身旁的一根草,認真的編了起來。


    王六郎編的太大了,明明十八娘的手腕就很細,一不小心就會掉出來的。而他編的恰恰好,細密又工整,比那街頭上賣手繩的大娘,編得更好一些。這是他偷偷的比劃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才比劃出來的。


    可是王六郎那個戴在了十八娘的手上,李子期的那個,卻隻能扔在了草叢裏。


    他就那樣麻木的跟著,跟著他們去了小河邊采花兒,跟著他們去了麵攤上,看著他們吃麵。


    這家的麵放的醋太多,辣太少。十八娘更喜歡城東頭的那家。


    可是她卻坐在那兒,開心的吃著,還衝著王六郎笑,說這麵味道真好。


    李子期蹲在街角,默默地想著,日後他最討厭的吃食,大約就是麵了。最討厭的人,大約就是姓王的。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沒有人再喚他李子期,大楚的人都喚他,活閻王。


    李子期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他在十八娘的窗外蹲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便離開範陽,回了長安。


    他聽說,十八娘簪了牡丹花。他聽著,一把火把鎮平王府的牡丹花全都燒了。這樣她就要嫁王六郎了。


    他聽說,他們定親了。明年的花朝節,她就要嫁王六郎了。


    他聽說,她在一次花宴上,暈了過去,大夫說,她活不過十八歲了。


    李子期那夜掉了一整夜的淚,他都沒有想到過,自己身為一個男子,竟然能夠傷心成這個樣子。他不停的抹掉,可是眼淚就是這樣不停的湧出來。


    李子期一把跳進了荷塘裏,將自己淋了個透心涼,這才翻身上馬,連夜的敢去了範陽。


    數月未見,沈十八娘的身量長高了不少。


    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緊緊的抿著嘴唇,拿著清越劍,架在王六郎的脖子上。


    她一直在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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