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堂打她有記憶起,就長年和爹爹訂豆腐,五天一回,一回十板,爹爹總是會帶她一塊兒過來。


    她很喜歡應天堂,這兒的人很好,就連孩子也對她好,沒有人會欺負她,送大夫常給她糖吃,宋夫人年年還會送她新衣裳,主事的白露姑娘……啊,她前兩年嫁給蘇爺,是蘇夫人了,蘇夫人上回還納了雙新鞋給她,蘇爺則在每次出遠門時,都不忘帶些小玩意送她。


    她喜歡應天堂裏的人,就連那隱居住在島上的怪少爺,她都喜歡。


    少爺是第一個對著她慢慢說話的人,也是第一個發現她不是笨蛋,腦袋沒有燒壞的人。


    少爺對她很好,爹爹也說,當年是少爺救了她一命,雖然那回之後,她的耳朵是聽不見了,可她還是很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所以她和爹爹一起來送豆腐到應天堂時,總會親自把少爺的份送到島上。


    爹將馬車在門口停好,捧著好幾層板豆腐送到了廚房,她則如以往一般,提著一隻裝著各種豆腐料理的竹籃下了車。


    下車時,她看見應天堂門口,還停了另一輛華麗的馬車,那車有兩匹馬拉著呢,車篷後還有真絲刺繡的門簾,讓她忍不住多瞧了兩眼,不過她也沒多想,一轉身就忘了這件事,提著竹籃輕快的往那大池子走去。


    大池子旁有艘船,船上早有大娘等著,大娘對她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她踏上船,彎著腰鑽進船篷,想把竹籃放好就到外頭坐著,誰知一掀起門簾就對上一雙烏黑的眼。


    她瞪大了眼,倒抽口氣,那雙眼的主人已經抬手放在嘴邊,示意她安靜。


    他沒有抓她,沒有捂她的嘴,他就隻是把手指擱在他的唇中央。


    那是安靜的意思,她知道。


    那一刹,她雙眼睜得更大,她沒想過會在這裏看見他。


    船動了,她能感覺到,他在那時幫她捧住了竹籃,跟著伸手指了指她身後。


    “她叫你。”


    他開口說著,她感覺不到他說話時吐出的氣息,發下他並沒有真的發出聲音。


    她遲疑了一下,才鬆開手,讓他接過籃子,然後轉身看去。


    大娘已經把繩子解開,將船往島上擺渡,一邊對著她微笑說話,她仔細再看一次,發現大娘隻是要她坐下,小心別摔到水裏。


    她乖乖坐了下來,感覺到身後那家夥就在門簾後,安靜的待著。


    水岸邊,有些人騎著馬經過,東張西望的像是在尋找什麽,她猜她知道那些人在找什麽,那些人對著渡船的大娘喊了些話,大娘揚聲回了些話,不一會兒,他們就走了,她感覺到身後的人放鬆了下來。


    小船慢慢在水上晃啊晃的,緩緩朝島上前進,沒有多久,小船就停靠在島上。


    她本以為那家夥會繼續躲在船裏,可大娘才轉身把小船拉得更靠近碼頭,他已經從另一頭跳了上去,一溜煙鑽進林子裏。


    這島是不能隨便進的啊!


    冬冬心一驚,雙眼瞪得老大,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快快抓起竹籃,也來不及和大娘道謝,腳一點地,提氣就匆匆飛奔追了上去。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慢了一步,當她抓到他手臂的那一瞬間,他仍在往前跑,將她也帶入了陣法之中。


    前一瞬間還明亮的天地,在刹那間,暗淡了下來。


    “搞什麽鬼?!”


    一踏進森林,他跑沒幾步天地就瞬間變色,日月無光,易遠嚇了一跳,緊急停下腳步,回身看去,後方那片明媚的湖光春色竟然瞬間消失了,隻有那張著大眼緊抓著他手的丫頭,和在那丫頭身後,像是無止境往後蔓延的黑暗林木。


    “湖和船呢?發生了什麽事?”他一驚,脫口忙問她。


    冬冬見狀,不禁鬆開他的手臂,退了一步,搖著頭。


    他講太快了,她看不懂他在說什麽。


    可易遠誤會了她的緊張和搖頭,以為是周遭環境的驟變也嚇著了她,不禁深吸了口氣,鎮定下來,看著她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怕,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她愣了一下,看著他突然緩和下來的表情。


    他試探性的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沒關係,沒事的,你過來。”


    她張著大眼瞧著他,懷疑自己看錯,可下一瞬,他看著她說:“你叫冬冬,對吧?雷冬冬?”


    她一怔,有些呆愣。


    他是在叫她的名字嗎?


    “是冬天的冬吧?”他瞧著她,放慢了速度,再次念了一次她的名字。“冬冬?”


    她一雙大眼,睜得更大了。


    他真的是在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還在發愣,他已經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行為,讓她更加呆傻,不禁低頭朝著被他握住的小手看去,本以為他是抓了她想做什麽,可他沒有將她往旁拖拉,而已沒有嘲笑她,他隻是輕輕的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熱熱的,像爹爹的一樣。


    他另一隻手,輕觸了下她的臉,她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隻見他瞧著她,緩緩保證:“你別怕,可能我剛跑太快,拐了彎,所以湖才會不見。”


    她眨了眨眼,小嘴微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可這小霸王沒等她開口,他拉著她就往回走,“一定是這個方向。”


    啊,不對,等等——


    她想張嘴和他解釋,又想起上回她開口時他的嘲笑,結果一遲疑,他已經拉著她往前走了。


    那個方向一樣幽黑陰暗,除了林子還是林子。


    “不然就是這裏。”他不死心再轉一個彎,但彎後的林木後還是林木。


    “不是這邊就是另一邊。”他信心滿滿的說。


    但無論他轉了幾個方向,往前走了多少步,感覺周圍都還是樹林。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被他拉著走,當他發現自己再次回到同一個地方之後,他眼底浮現一抹驚慌,但他很快將那抹慌掩去,緊緊握著她的手,鎮定的看著她說。


    “你不要害怕,我們找一個方向一直往前走,一定會找到路的。”


    冬冬看著眼前這被人稱為小霸王的家夥,有些微訝,他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他平常說話不是那麽慢的,她知道。


    他是為了她,而且今天他每次說話,都會轉過來看著她說。


    不自覺的,她露出微笑。


    每回遇見他時都會無端升起的驚慌,莫名在他牽著她有如無頭蒼蠅般瞎走的這段時間,盡數消散。


    她還以為在發現自己迷路時,他會驚慌失措的丟下她,自己跑走,但他沒有,他非但握著她的手,還試圖安撫她。


    見她笑了,他也無端稍稍鬆了口氣。


    “我……”


    發現她發出了聲音,易遠一愣,忙站定雙腳,低頭看著她。


    冬冬有些緊張,但瞧他瞪大了眼,她舔舔唇,再一次的,嚐試性的張開了口,看著他說:“我不怕。”


    這一回,他沒有嘲笑她,隻緩緩說:“不怕就好,我們慢慢走,你可以嗎?”


    她搖搖頭,道:“別走了,這兒,這地方有蒸法,走不出去的。”


    “蒸發?”他眨眼。


    “法梳。”她認真的說。


    “發梳?”他呆看著她,還比了下梳頭的動作,“你想梳頭嗎?”


    他的摸樣太好笑,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擰起了眉頭,她忙道歉的道:“對不起,我是說法術,就是……就是……稻市……合商……”


    他呆愣的看著她。


    冬冬有些急了,完全忘了自己奇怪的說話聲,邊說邊比出敲木魚和念經的模樣。“叩叩叩叩,康,阿彌陀佛……這樣……你懂嗎?”


    易遠恍然大悟過來,摩擦著自己的腦袋,看著她喊道:“和尚?你是說和尚?沒有頭發那種。”


    “對對對。”她開心的直點頭,跟著他摸著頭,然後笑著說:“光光的,光頭和尚捉鬼,抓呀摸鬼該,用法梳。”


    “和尚用法術捉妖魔鬼怪?”他抓到了訣竅,跟著興奮的問:“對不對?”


    “嗯嗯,對,就是這個,法梳,就是……就是……橘門蹲甲……?”她說著自己也不確定,不覺歪著頭,遲疑的問。


    “奇門遁甲。”他這回一次就聽懂了,他在書上看過,諸葛孔明就會用奇門遁甲,“你是說這裏有陣法?”


    她用力的點頭,開心的說:“對。”


    解開了謎題,他不覺也開心了起來,“原來這裏有陣法,有人用奇門遁甲設了陣法,所以我們闖進陣法裏,才會走不出去。”


    “嗯嗯嗯。”她再點頭。


    “誰弄的?”他好奇的再問,他可不知竟然真的有人懂那傳說中的陣法。


    “少爺。”她說著,露出微笑,拉著他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坐好,道:“少爺會知道,少爺會來找,不可以亂走,我們待原地。”


    他跟著她坐在樹下,不禁再問:“少爺,是應天堂的少爺?宋應天?”


    她點頭。


    “所以這裏是鬼島?”他曾聽人說過宋應天住在鬼島,也聽人說過那少爺醫術雖好,但他怪怪的,而且這兩年宋應天幾乎都待在島裏,很少出島。


    她再點頭,一邊把竹籃裏的豆腐鑲肉拿了兩顆出來,一個分給他,一個自己吃:“先吃點,少爺忙,要等等。”


    剛剛太緊張,易遠還不覺得,現在一放鬆下來,他才驚覺方才那樣瞎走一陣,他還真的餓了。


    他將豆腐鑲肉放入嘴中,咬了一口,然後注意到雷冬冬還盯著他看,不覺好笑的道:“看什麽?吃你的啊,傻傻的你。”


    雖然笑她傻,可他的笑容與眼中沒有丁點惡意,也沒有半點真的嘲笑她的意思,她傻傻的笑了笑,開心的低頭吃起自己的豆腐鑲肉。


    他看著她的傻笑,瞧著她心滿意足吃著豆腐鑲肉的表情,再次發現之前就察覺到的事。


    這丫頭笑起來,其實蠻可愛的。


    之前她見著他,不是閃得老遠,就是會忍不住露出緊張害怕的表情,前些日子她救了他的那會兒,他才知道她會笑呢,不是那種傻笑,是真的開心的笑。


    她對著那姓蘇的笑起來又甜又可愛,話說回來,她也對他笑過的,當他把鬆子還她一半的時候。


    她一笑,整張小臉就會在瞬間亮了起來,感覺整個人好像都閃閃發亮的,像春天的花兒一樣。


    花兒?他想什麽啊?好惡啊。


    他翻了個白眼,把腦海裏那奇怪的形容詞揮開,一邊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丫頭,乖乖的坐著,小口小口的吃著她自己的豆腐鑲肉,時不時還會抬頭朝他看來,然後忽然間,她瞧著他,噗嗤又笑出聲。


    “笑啥?”他瞪眼問。


    她笑著看著他,學他方才那樣摸著腦袋,說:“和尚光頭沒頭發。”


    他聞言,想起剛剛兩人那陣的雞同鴨講,比手畫腳的傻樣,不覺也笑了出來。


    “你好聰明。”她咯咯笑著說:“知道我說什麽。”


    沒想到她會稱讚他,易遠愣了一下,回道:“聰明的是你吧。”


    “我聰明?”她愣住,從來沒人說她聰明呢。


    見她一臉疑惑,他學著她方才那樣,敲著不存在的木魚說:“叩叩叩叩,康——阿彌陀佛——”


    她見狀,領悟過來,笑得更開心。


    “如果不是你想到這麽說,我還以為你想梳頭呢。”他笑看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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