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我!手不要亂亂摸……睚眥!我跟紅棗她、她們約好……」


    「放心,她們也會失約。」他的兄弟們,不可能任由愛人去見「危險人物」。


    「鳳仙就要離開龍骸城,一十人落寞地走,好可憐……」蔘娃掙不開,已經被抱進粗膀間,臉蛋慘遭口水襲擊,啾得滿臉唾印。


    「省省妳的惻隱之心吧,也不想想她做了啥醜事。」


    「我沒看到,你那時遮了我的眼!沒眼見為憑,我不信!」


    二龍子故意在蔘娃耳邊,吼得震天價響:「要我說多少次?!她抓花那個女人的臉!像瘋子似的,用鋒利鳥爪,把人家一張好好的臉蛋,耙個破破爛爛!」看能不能將這些話敲進她腦裏,讓她清楚記下,她口中「可憐的鳳仙」有多可怕。


    狴犴聽見了,字字清晰,震耳,欲聾。


    並非頭次聽聞,為何每聽一回,仍有一種……


    疼痛。


    疼什麽?痛什麽?


    這兩字,根本不該在此時出現。


    他既無病,也無傷,何來的痛感?


    像是有誰,用著細針,刺進心坎,鑽探著。


    眾人提到她時,指責、不屑,便是那針,一字一針,紮心鑽骨。


    狴犴深吸口氣,將無以為名的疼痛,以及突如其來的抑鬱,忽略無視。


    他邁步走著,下意識想找個地方,找個聽不見關於鳳仙作為的地方。


    不去聽,便能佯裝不知。


    豈料,這一走,竟走到了她的房外。


    連雙腳,都自己選擇了想去的方向?


    隔著窗,水與無水的交界,看見她,站在植著樹的屋內,神態疲憊,彷佛倦了好久好久,沒能安穩睡上一覺,眼窩底下淺淺的黑影,眸裏的星光黯淡。


    除了倦,沒有淚,沒有激動,貝有些許為難,伸手解下她的五彩短帔,交給屋內一名蝦兵,再乖乖平舉手臂,讓另一隻蟹將搜身。


    「不是我們要為難妳,是大臣們擔心,妳臨走前,會盜取我們城內寶物,所以命我們注意,任何一件不屬於妳的東西,妳都不能帶走。」


    蝦兵翻遍了短帔,使勁抖幾下,看看會不會抖出幾顆海珍珠來。


    「我什麽都沒有拿。」她小小聲說,有氣無力。


    短短幾字,像耗完氣力,當然,便沒有剩餘力量,去阻止蟹將在她身上,由上摸到下。


    狴犴站在左側窗外,額際突出幾條青筋。


    「誰還信妳的話?口說無憑,轉過身去!」蟹將很無禮。


    她真的照做。


    這種時候,乖巧什麽呀?!那隻蟹將快摸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掛的珠子是啥?龍骸城之物?!」蝦兵眼尖,看見藏在襟口內的避水珠,如獲罪證一般,聲音高揚。


    「不是,這是我的珠子……」鳳仙本能用雙手護攏避水珠。


    「拿下來我看看!」這種態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來我就不能……」


    蝦蟹兩將哪肯聽她說完,動手要搶。


    「住手!你們做什麽?!」雯鰩喝止聲來得及時。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鳳仙避水珠遭搶,後果不堪設想,連那兩隻一腳踩上了奈何橋而不自知的蝦蟹,恐怕也將死於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滿布沉鐵色的鱗,抬在半空,蓄勢待發。


    連手也……


    狴犴瞪著那隻手,指尖還凝聚殺氣,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陣又熱又刺。


    「我們奉命來盯著她,看她離開龍骸城。」蝦兵說。


    「還怕她手腳不幹淨,取了不該取的東西。」蟹將也補充。


    雯鰩好氣惱,奪回蝦兵扔在腳邊的彩帔。


    「也不該這麽無禮!再怎麽說,她是個姑娘,哪容你們上下其手、胡摸亂碰?!你們要看她離開,隨便,到房外等著去!」


    蝦兵蟹將相視,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摸摸蝦須,退了出去,守於房門口。


    雯鰩拂淨彩帔,為鳳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結,理好皺痕。


    「他們隻是聽命行事,別同他們生氣。」見雯鰩氣憤不休,鳳仙反過來安撫她。


    雯鰩歎了口氣,「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離開龍骸城後,接下來的打算是?」


    「回鳳族,回我該回去的牢裏。」鳳仙連稍稍的遲疑都沒有,回答得堅定、篤定。


    「妳要回去受罰?」雯鰩訝問。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為……我以為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關上一輩子,妳要不要幹脆找個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過日子?」雯鰩不忍,遂如此提議。


    回去了,下場一清二楚,沒有轉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又何必自投羅網?


    雖然不夠光明磊落,總比一生受困於地牢,與陰冷黑暗為伴,來得要好。


    「不可以。」鳳仙螓首一搖,「我不可以這麽做,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顏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她還能麵帶微笑,語聲輕卻有力說道。


    看完水鏡那日之後,鳳仙變了。


    變得不愛哭,變得堅強,變得連笑……都好累的樣子。


    「姑娘真傻……」


    雯鰩曾到鳳族——目的是扮演好「鳳儀」,不露破錠,好騙過鳳仙——與鳳族人短暫相處過,鳳族人都有顆死腦袋,根深柢固的觀念一旦成形,便難以扭轉。


    「龍子妃們恐怕無法來送行……」雯鰩口吻為難。


    雯鰩方才在途中,撞見四龍子阻止四龍子妃出房,其餘幾位,情況應該相去不遠吧。


    「不……大家都別來,我覺得好丟臉,不知如何麵對她們,請替我向她們道謝……還有,道別。雯鰩也別來,讓我自己走。」鳳仙臉上充滿羞慚,眼眶泛有水氣,薄薄氤氳,但沒有凝成淚珠。


    她不哭,她沒有資格哭,因為太過可恥了,加害者哭什麽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鳳儀,心中的不甘,又該如何發泄?


    狴犴看著這般的她,脆弱的堅強,強忍的懦弱,還有不原諒自己的罪惡感。


    他寧願她哭,瘋狂失態地哭,像之前那樣潑灑淚水,至少,可以控訴她虛偽可憎,用眼淚當武器,企圖營造荏憐假象,而不是眼前……無淚可流的這一個。


    「雯鰩,妳介不介懷……怕我這罪人之物,會帶給妳困擾?」


    「嗯?姑娘怎麽這般問?」


    鳳仙取下發髻上的金鳳篦,「我想把這支鳳篦送妳……這是我學會換形時,族長送我的『成人禮』。」變成人形的賞禮。


    「這太貴重、太具紀念價值,我不能收。」雯鰩立即搖首婉拒。


    「這是我僅有之物,謝謝妳照顧我。妳若不嫌棄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強。


    「我不是嫌棄,而是它對妳很重要吧?」


    「我用不著了,在牢裏,簪不簪它沒有差別,黑漆漆的,誰也看不到。」鳳仙瞧得出來,雯鰩的遲疑不為嫌惡。


    她感激她,在此時此刻,還願意給她溫暖,仍肯賜她友情。


    鳳仙將金鳳篦置入雯鰩掌內,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還好,那時沒傷害妳,還好,狴犴及時出手阻止;還好……若傷了妳,我一輩子良心不安,會恨死自己。」她真誠說著,臉上笑顏若哭。


    「姑娘……」雯鰩哭了,淚水滑下,哽咽,不過,她很快找回聲音:「我也回送妳一樣,妳說牢內黑暗,我這兒有顆海明珠,夜裏能發光,妳帶著,把黑牢照亮。」


    「這不好……我不能拿城裏之物……」


    「這是我的東西,我愛送誰就送誰!憑誰來管?!」雯鰩揚聲,故意說給門外蝦蟹聽。蝦兵蟹將默不吭聲,無法多嘴。


    雯鰩補上一句,似嗔、似威脅:「妳不收珠子,我也不收鳳篦哦。」


    鳳仙鼻兒酸軟軟的,心卻熱呼呼。


    收下雯鰩的禮,感動了訐久,想象著,掌心間這小小的光亮,將化為星辰,在黑闃牢中陪伴她……


    鳳仙無語凝咽,惹來雯鰩破涕為笑,按按鳳仙的手,雯鰩又說:「我再送妳另外一樣東西,別急著拒絕,不是真的『東西』,我同妳說件事兒,我覺得……比起收到海明珠,妳還會更開心。」


    鳳仙瞠著烏燦的眸,不解覷她。


    「那一日,七龍子領著我,前往鳳族……」


    那一日,狴犴將雯鰩帶往鳳族,向鳳族長老說明來意,無可避免地告訴了他們,逃出暗牢的鳳仙,正在龍骸城作客。


    鳳族人一聽,無不咬牙切齒,個個義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龍骸城去?!鳳明、鳳德!找幾個能潛海的人,逮她回來!」長老們中氣十足,吼得很響、很威嚴。


    「稍慢。」狴犴語氣淡淡溫醇,與鳳族人的暴躁火氣,天壤之別。


    「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沒發生過一件!」


    「我所言的來意,長老沒聽清楚?」還是光聽到「鳳仙」兩字,理智和注意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呃……」是有點忘了。


    「她在龍骸城內,並無再逃的跡象。她認為蒙受冤屈,抱著洗刷罪名的幹勁,才前往龍骸城,找我討公道。」狴犴平緩敘述。


    「真是太失禮了!還敢質疑龍子本領,是我們教導無方,在此向龍子致歉。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


    雯鰩似乎看見狴犴皺了下眉心。


    「她某些說詞煞育介事,加上態度磊落,彷佛真有蹊蹺,我決定試她一試,厘清當中的矛盾,這便是我今日前來的用意。」言談之間,狴犴並未泄漏過多私緒,仍是儒淡溫淺。


    「原來……龍子也有出錯的疑慮?對自己指認過的凶手,產生不確定?」一旁,竊竊曬笑。


    「當初指認鳳仙時,那種自信滿滿哪去了?」


    雯鰩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兒站有八九人,卻不知哪幾個口出酸語。


    狴犴毫無動怒跡象,比起方才,長老那句「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還換來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對他的嘲諷,他恍若未聞。


    「央請長老暫時將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緝捕,待查明疑雲,我會親自給鳳族交代,把她帶回。若當年是我出錯,我難辭其疚,送她回到棲鳳穀時,亦願自請其罪。」


    反之,狴犴卻隻字不提。


    「既然龍子開口了,當然是沒問題。」鳳族長老不會不賣他麵子,再怎麽樣,交好總比交惡強,隻是心裏很困惑:「是說,龍子心裏認為,自己有錯判的可能嗎?」


    狴犴靜默良久,才回道:「心裏,並不認為錯判。」


    「那何必浪費時間……」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說。


    信與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當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脈,就會狠狠敲醒他。


    每當不信著她,又好似聽見自己責備著自己,瞧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聽她茫茫待援的聲音.怎還能一口咬定她是凶手?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龍子當時的神情,妳真該看一看。」


    雯鰩說出這段過往,本是想令鳳仙開心,讓她知道,狴犴待她並非完全無情無心。


    可惜,鳳仙聽罷,心中灰蒙蒙,隻有一個念頭……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妳要與七龍子道別嗎?」


    很想,非常想,無比心痛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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