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替她難過,她自願認罪,代表她心中有所盤算或覺悟。」他認定她的眼淚、她的哆嗉,全為劉府小妾。


    腳下的堂審,宣判小妾的處刑,那一聲「退堂」的驚堂木響,重重一砰,鳳仙甚至震顫了一下,纖小的身子幾乎彈起。


    怎麽辦?人類官老爺判了……狴犴怎麽辦?


    他會死嗎?


    「鳳仙?」他喊她。


    她沒應聲,臉色蒼白,渾身冰冷,還在發著抖。


    此處不宜再留,她被嚇壞了,該是受審判影響,心中留有陰霾……狴犴無暇細思,偕她馳離,返回客棧。


    直到泛著溫香的茗杯,暖了她的掌心,她才回神,看著她掌間那杯茶,以及連杯帶手,一同包攏的修長大掌……


    她隻是看著,眼眶紅了起來,視線朦朧。


    「不過是與妳無關之人,妳何須為了她悶悶不樂?」他籲息,淡淡說。


    不是的……


    怎會是無關之人呢?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


    是……狴犴呀!


    「先喝口茶。」狴犴執起拋的手,杯口抵向她,那毫無血色的唇瓣,褪去了粉嫩,微微細顫。


    她想問他,關於「錯判即死」之事,又怕自己無權去問。


    張了唇,吐不出話,加上杯緣就口,他的強勢要求,鳳仙抵抗不了,隻能聽話,飲下熱茶,感覺那股暖熱滑入腹內。


    她所不知的是,伴隨暖意下肚,不僅茶水,還有狴犴施加的術法——助她拋卻煩惱的術法,墜入黑甜睡境,那裏,無夢幹擾,靜謐清晏。


    鳳仙才飲下一半,便已軟軟偎來,在他懷裏意識漸揚。


    這是狴犴所能想到,最立即、最快速讓她抽離悲傷、低落,不受人類冤案影響。


    靜待懷內人兒睡得更沉,沉到眉宇舒霽,不再麵露苦惱。


    「自身的狀況也不比別人好,還有閑情去可憐他人?」


    長指在她黑瀑長發間穿梭,梳弄細軟發絲,露出巴掌大的小臉。


    他的目光緊鎖著她,由眉開始,搜尋到鼻梁,再到唇……


    「斬首不過頭點地,妳要麵對的,是更加漫長、難熬的監禁,也不見妳反應這麽大,真如此……不忍那小妾受冤而死?」他喃著。


    雖覺自言自語很蠢,她已睡沉,也不可能聽見,或是開口與他對談。


    但接下來,他要去做的事,更蠢。


    將她抱入床榻,安置妥善。


    狴軒落坐床緣,待了好一會兒,聽她鼻息均勻、平穩,他起身,步出房門……


    去做蠢事。


    夜深沉,涼如水,月彎似鉤,萬籟俱寂。


    狴犴踏月色而歸。


    甫和衣上榻,眸方閉,未閂的房門,被人輕巧推開。


    月光將那細細影子,拉得更纖巧,投射到被褥間,覆蓋他身上。


    躡足朝他走來,不發出半點聲響,是鳳仙。


    他的術力應能讓她一覺到天明,怎會在此時醒來?


    狴犴躺臥不動,靜觀其變。


    她緩慢靠近,站在床邊,背著光,周身一片淺黃碎金。


    她佇立良久,遲遲沒有動靜,就隻是站著。


    隱隱約約,幾聲抽泣,小小的、壓抑的,傳入他耳內。


    冰涼的小手,觸上他的臉龐,不敢碰得太徹底,隔有些厘之差。


    月光淡淡的暗室,僅靠一絲的亮,他看見她唇瓣輕動,說了什麽。


    無聲,有形,輕易辨識。


    狴犴。她說。


    然後,又是一聲無言輕喃。


    狴犴。還是他的名。


    半夜不睡,跑到他房內,來喊他名字?


    他雖困惑,卻也不驚擾她,要看她究竟打算做什麽?


    像暗殺雯鰩那日……夢遊?


    「……錯判了,就會死掉……」抽抽噎噎中,還是有幾字,細若蚊蚋、幾不可聞,鎖不住地逸出了她唇間。


    「不要……我不要你死……」


    也僅止這一些,之後,她都咬唇克製了。


    小手挪到他鼻前,探他的吐納,確定他仍有呼吸、確定指腹上被生命的熱息所拂——她鬆了口氣的模樣,全數入了狴犴的眼。


    過沒多久,才剛探過鼻息的指,不厭其煩又探了三回、四回、五回……


    難道,她白日的恐懼、顫抖……是為了他?


    狴犴念頭一閃而過。


    她所擔心的,並非劉府小妾,而是……他?


    錯判就會死……


    這件事,她也知道了?


    隻是,她的認知似乎犯了錯誤。


    鳳仙的食指又探到他鼻下,這一回,他出手,握住了她。


    鳳仙嚇了一跳,欲抽手,纖指遭箝,緊緊不放。


    「怕我忘了呼吸?」


    狴犴睜眼,目光炯炯,暗室裏,像燃起的火炬。


    「……狴犴……」


    他的眼,若是火,她的眼,則是水,正滴答下雨,在雙頰間泛濫成災。


    她嗚嗚啜泣,哭了出來,一顆顆淚珠急遽掉著,說得抽噎:「我們……我們去劫獄……去救她,好不好……」


    他一怔。


    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心中所憂,仍是劉府小妾?


    「把她救出來,她不用死……你也不算錯判了,對不對?……你就不會有事、就不會死掉了……」鳳仙說得彷似狴犴已麵臨死劫,哭顏更是淒慘,鼻眼皆紅,模樣狼狽。


    「把她救出來,她不用死,我也就不會死?」她的語意,狴犴簡單重整。


    「對不對?……是這樣,對不對?……」鳳仙希望他點頭,希望真的這麽做,便能救他!


    「當然不對。」他斬釘截鐵。


    話,甫說完,他看到了……


    大雨傾盆。


    那一隻,連自己即將離開龍骸城,返回鳳族領罪,得幽禁多少歲月都未能知曉,也不曾放聲哭泣的小鳳精。


    那一隻,墜下樓,傷得恁重,枕臥血泊間,卻一滴淚、一聲痛,都沒掉、沒喊的小鳳精——


    現在,眼淚大顆大顆掉,像個孩子,涕淚縱橫,汙了一整張小臉,


    為他流的淚,炙且暖,哭皺的臉蛋,此刻看來……竟是美的……狴犴因此念頭,而自覺震滅。


    簡直……胡思亂想,既不梨花帶雨,也沒千嬌百媚,何美之有?


    他在床上坐起,彈指,點燃房內燭火。


    「妳,是不是有所誤解?」


    狴犴貢獻衣袖給她抹臉擦淚。


    「唔?」


    「劉府小妾的生或死,與我無關,我不會因她生而生,為她死而死,所以我無法理解妳哭什麽?」他虛心求教,想弄懂她說哭就哭的原由。


    「咦?」鳳仙呆住,一臉憨呆,眼淚仍滴答直掉。


    她有些哽咽,有些囁嚅,更有些遲疑,小小聲問:「你不會死?就算錯判了,也不會?」


    他睨來冷光:「我沒錯判。」這輩子,最氣人質疑他的能力。


    「可是小妾她認、認罪了呀……」


    「認罪,不代表有罪。劉府大夫人才是真凶。」他嚴正聲明,別再亂指他錯判。「還有,並不是『錯判』,便等同於「我死』,妳從哪聽來這種亂七八糟的說詞?」


    這種「錯判」,範圍也太廣大了點。


    「蔘娃。」


    真不意外,不,該說他早就猜到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鳳仙認知的錯誤,源頭在哪。


    「獬豸錯判了真凶,冤枉無辜之人,使其喪命,獬豸也將為自身的誤判,斷角死去。劉府一案,真凶是大夫人,小妾自願扛罪,我當然不算錯判,又怎可能小妾頭一落地,我也得跟著死的道理?」


    除非他硬指小妾是凶手,小妾因此而亡,他才需要擔心報應反噬。


    鳳仙嘴兒開開,一時之間,處於愕然狀態,反應不及。


    直到,她咀嚼他的話語,慢慢地,厘清每一字、每一句。


    「原來……是這樣呀……」她喃喃道。


    原來,不是她所想象,那麽恐怖、那麽毫無餘地。


    原來,狴犴不會死。


    「還好……是這樣……」她咧開了笑,鬆懈的、解脫的傻笑。


    淚水,不止,反增。


    她開心得又哭了。


    「妳又哭什麽?」狴犴不懂她,他真的不懂。


    比剛剛的「大雨傾盆」,不遑多讓。


    隻是這次的「雨勢」,襯著她唇角笑弧,多了些甜。


    他幾乎快有種錯覺,她掉的不是鹹淚,而是糖蜜了。


    「我很擔心你死掉嘛……現在一放心,眼淚就……」她手裏還握著他的袖,拿來擦淚,相當順手。


    「妳剛『不放心』時,所掉的眼淚不比現在少。」


    「嘿嘿……」


    她靦腆一笑,整張臉紅通通的,眼紅鼻紅,是哭泣所致,雙腮紅,則是因他的調侃,以及他覷她的眼神。


    他的眼睛,像在笑,若有似無,笑得她整張臉蛋臊赧起來……


    鳳仙怕自己此刻看起來很是狼狽,低下首,瞅著自己的指節瞧:「雖、雖然那小妾的生死,不會影響你……你那麽篤定說她不是凶手,既是如此,眼睜睜看她死……也不妥當?我、我們能不能替她……做些什麽?」


    「她的事,妳不用管。回房去睡吧。」


    「我覺得……我睡了好久。」喝完了茶,之後的事,她一丁點記憶都投有,再醒來,已是深夜,這段時間她應該是……睡著了?


    「但我累了。」他不想跟鳳仙多談關於劉府小妾之事,越是談下去,他做的那件蠢事,她就會知道了。


    他一點也不希望她知道。


    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趕她回房去睡。


    況且,夜深人靜,她與他共處一室,周遭太悄然,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近在耳邊,讓他感覺浮躁,彷佛有著什麽要脫柙而出。


    聽他這麽說,鳳仙也不好擾他休憩,溫馴點頭:「那我先出去,你早歇。」


    他看她一副「了無睡意」的模樣,不認為她會乖乖地窩回床鋪,不由得出聲叮囑:「夜深了,別胡亂跑。」


    人類城裏宵小多,落單女子唯恐成為目標。


    「我不會逃的。」鳳仙誤解他的意思。


    狴犴本欲加以解釋,但未見她臉上有任何受傷,還帶些些笑容,於是作罷。


    鳳仙為他吹熄燭火,關上房門。


    門窗上的薄紙,倒映她的身影,月光灑落之間,漸行漸遠。


    狴犴沒猜錯,她不想睡,不想上榻躺平,睜眼到天明。


    今夜,明月皎潔,夜風不冷,再加上她寬了心,知道狴犴不會有事,心情處於放鬆及欣喜之間,夜景看來好魅人。


    「去屋頂上,曬月光好了。」這不算亂跑了吧?她可是安安分分……待在房間的正上方。


    鳳精喜愛高處,即便失去飛翔本能,對至高之處的偏好仍舊不改。


    即便不能「一飛」衝天,但她身形靈巧,沿著樹爬,還是成功抵達屋頂。


    她坐下,涼風拂麵,拂不去唇畔笑意。


    就僅是知道狴犴不會有事,竟教她如此開心。


    她嘴裏,已經數不清呢喃多少回的「太好了……」,傻乎乎地一直重複。


    夜裏的城,好靜,隻剩蟲鳴,唧唧響脆。


    偶爾挾雜著,她那一句滿足喟歎。


    全客棧裏,大概僅存她一個,仍是雙眼亮晃晃,醒著的。


    鳳仙是這般認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三更半夜,忙著不睡的,大有人在。


    幾句細碎竊語,由遠至近,最後,停步於她下方的庭園假山。


    鳳仙原本不打算偷聽、偷看的,可是對方太明目張膽,讓她想佯裝無視都不行。


    於是,她眨著眼,很「不小心」從頭看到尾。


    這一看,驚呼連連,大開眼界。


    下方暗叢,窸窸窣窣,交談的聲音,全含糊在彼此嘴裏。


    月光淡淡,還能看見四唇之間牽係的銀亮唾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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