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嫋嫋是被抬進來的。


    二人隔了一道屏風說話,為防止人亂說,田幼薇親自守在門口。


    她對周嫋嫋的心情很複雜,既討厭提防,還記恨當初的告密事件,此刻,就更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或許,周嫋嫋算是救了邵璟的命。


    “我們算不算抵消了?”


    屋裏傳來周嫋嫋的聲音,她雖然極力壓低聲線,還是沒擋住田幼薇的順風耳。


    “沒有抵消。”邵璟的語氣很淡:“恩是恩,怨是怨,各自分明。”


    “那你要如何?”周嫋嫋明顯怒了:“我救了你的命還不算?”


    邵璟帶了幾分譏誚:“我這條命,早就被你收過一次了,不是嗎?若非陛下仁慈,我福大命大,此刻墳頭的草已有半尺高。再說這一次,你如何得知我將遇刺?為何救我?你心裏沒點數嗎?想要抵消,最多隻能抵消這一次。還欠一次。”


    一片寂靜。


    就在田幼薇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周嫋嫋長長歎了一聲:“我和你,永遠也不可能,是不是?”


    “是!”邵璟斬釘截鐵。


    “你決定要和我做敵人嗎?我不是很好的朋友,卻一定是很可怕的敵人。你信不信?”


    “嗬~”邵璟輕笑一聲:“我當然知道,你已經打過我了。不過沒關係,人生在世,誰沒幾個敵人知己?我若是怕死,早就屈服了,不會等到現在。”


    “你不為自己的孩子想想?你這一脈一係單傳……”


    “說到血脈,你怎麽還不明白呢?當年家父寧願被抽筋剝皮、千刀萬剮,也不願賣國投降。那時候他可沒想過為讓血脈傳承而低頭,如今我也不會。”


    “邵璟!此刻你諸般硬氣,隻怕妻兒倒黴在眼前時,也會心痛如絞,悔不當初!”


    “命……梁三奶奶,你信命嗎?我是信的,倘若真是那般,就是命運使然。我不後悔,內子也不會,至於孩子,他還小,與其留在世間受苦,不如與父母同去。”


    周嫋嫋咬牙切齒,氣急敗壞:“你這個……”


    “我這個臭石頭不可理喻,是吧?我向來如此。”邵璟的聲音溫和而低沉:“其實我並沒有外人以為的那麽好,你何必執著於這身皮囊?我腳臭不愛洗澡,睡覺鼾聲如雷,愛汗不愛換衣,拿了東西隨便扔,花錢如流水,仗義疏財,三教九流都可稱兄道弟。吃東西挑食吧唧嘴,脾氣還不好,動不動就甩臉子罵人,還愛哭鬧……”


    田幼薇聽著聽著,唇角忍不住上翹,哪有這麽黑自己的?


    周嫋嫋又是一陣沉默。


    邵璟絮絮叨叨地一直說,說了很多很細的小毛病,田幼薇都不知道他竟然這麽能編造,卻聽他突然大喊一聲:“孩子他娘!我口渴,進來倒水給我喝!”


    聲大如雷,嚇了田幼薇一跳。


    她苦笑著應了一聲,輕手輕腳走進去,倒了一杯水遞到邵璟麵前,邵璟喝了一口,猛地將杯子推到地上,怒道:“你想燙死我呀!”


    田幼薇勃然大怒,指著他罵道:“有人給你弄吃喝就不錯了,你以為自己是啥不得了的金枝玉葉,挑三揀四呢?”


    邵璟就捶著床板道:“我成這個樣子了,你還要氣我!”


    語氣裏已經帶了哭腔。


    田幼薇無奈地道:“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我這就重新給你倒水,給你吹冷。”


    “這還差不多……”邵璟轉嗔為喜,撒著嬌:“我還想吃你做的麵,臊子肉要三分肥七分瘦……”


    林林總總說了一堆。


    “知道了,閉嘴!”田幼薇吼了一聲之後,氣勢洶洶地走出去,對著表情呆滯的周嫋嫋換了一副可親的笑臉:“你要喝水嗎?我給你倒?”


    周嫋嫋木木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不了。我想回去了。”


    “你們說好啦?要不再聊一會兒?”田幼薇很熱情地幫她調整了一下枕頭,以便讓她趴得更舒服一些。


    “不聊了。”周嫋嫋似哭又似笑:“沒什麽好聊的,總之……你們好自為之吧。”


    “不,還有得聊。”田幼薇在一旁坐下來,柔聲道:“我們得談談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及你今後要怎麽辦的問題。”


    周嫋嫋半垂了眼睛,不出聲。


    “我已命人看好家門,不許你家的下人出門,更不許有任何東西夾帶出去。所以你可以放心,目前為止,有關此事的任何消息都未傳到梁家。”


    田幼薇喝了一口水,不疾不徐地道:“但截斷消息隻是暫時的,紙包不住火,明州市舶司提舉遇刺不是小事,明州府衙已在查案,遲早會報到朝中,屆時,難得瞞住。


    在局麵對你不利之前,請你明確告訴我們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及你今後打算怎麽辦,以便我們作出最好的應對。”


    “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但他快要死了。”周嫋嫋道:“我不想讓梁家知道這件事。你們能做到嗎?”


    “我試試。”田幼薇道:“現在,請你告訴我們,你是從哪裏知道這個消息的?”


    “我是偶然聽說的。”周嫋嫋埋著頭,不讓田幼薇看到她的表情:“我有一天去逛街買東西,聽到有兩個漢子說,明州市舶司的邵提舉害得他們沒了活路,不如讓提舉換人。我多了個心眼,讓人打聽了一下,說是買賣海貨的商人……”


    田幼薇知道周嫋嫋在說謊,但明顯不可能問出更多,誠如邵璟所言,此事最後多半會往海匪身上栽。


    “我知道了,你安心養傷吧,事情安排妥當,我會過來和你說。”田幼薇親自把周嫋嫋送回去,看她安置妥當才告辭。


    “你們平時都這樣嗎?”周嫋嫋突然問道:“一言不合就大叫大嚷,他還這麽在你麵前撒嬌愛哭壞脾氣?”


    “是啊,他就這性子,外表看著剛強,其實就和孩子一樣,都得靠我,誰讓我是他阿姐呢?得養一輩子。”田幼薇半是抱怨半是著急:“我得去給他做吃的了,你吃不?我順手給你多做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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