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歌雅,你的娘親沒怪朕?”當年敘雅死時,他也在昏迷中,待他情醒時,吟歌己經死了,他根本沒見到她最後一麵。


    這些年來,他常想,她恨他嗎?恨他嗎……


    “不,娘說過士為知己者死,她以我爹可以為皇上擋死而榮,更說我爹死了,就幾個人哭,可皇上要是崩了,這天下可要掩水了。”她說得掏氣,一點忌諱都沒有。


    反倒是蘇璘臉色始終慘白,身形開始搖搖欲墜。


    但這席話聽在巳慎思心底,徹底解開困了他六年的心結,讓他從愧疚中重生而不再痛苦。那瞬間,無形的蒼老似是捎失不見,整個人有神不少。


    “說到底,朕就是比不過敘雅。”他打趣道。


    “不,我爹是石頭,又臭又硬,我娘是火,又烈又燙,才能改變得了他,可父皇是天,火再野蠻也燒不上天。”梁歌雅徐徐道來,就盼能化解他內心的愧疚和疙瘩,也讓他不再多想。


    畢竟都過了六年,早該放下了。


    很多人都說娘是個放很形骸的武將千金,但在她眼裏,娘聰明又內斂,表麵上裝傻是逗爹憐愛,實則聰穎有獨到的處世之道。


    而她,就喜歡娘說的道理。


    巳慎思瞅著她半晌,啞聲道:“聽你這席話,朕不住恍惚了,覺得吟歌像是回來了……”


    “不,我娘追我爹去了,她說向我爹借了這一世,要還他來世的。”


    這話輕快噙著笑意,仿佛死亡壓根不可懼,被遺留下來的人也不可悲,讓聽者隻覺得她是個古怪的姑娘。


    “到底要如何教養,才能有你這般豁達又不爭的性子?”巳慎思歎道。


    因為豁達,所以看透生死,然並非對世問沒有留戀,隻是她還沒遇到可以教她迷戀之物罷了。


    “這得問我娘了,不過。”她想了下,斟酌著字句。


    “父皇,可不可以奉茶了?我的膝蓋有點疼了。”話落,她靦腆笑著。


    “快起快起,蘇璘,備茶。”


    “奴婢遵旨。”蘇璘趕緊端著茶盤遞給梁歌雅,領著她先朝皇上奉茶,而後轉到皇後麵前。


    “母後。”她輕喚著。


    晏皇後容貌豔絕,盡管己年過四十,但保養得宜,就連臉皮都秀嫩無瑕,長睫輕掀,瞟了她一眼,拿起玉瓷杯,微頷首當是答話了。


    相較於巳慎思,她的反應算是相當淡模,但梁歌雅不以為意。


    奉完茶,她才發現表妹竟也在這裏,而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一


    “好久不見了,七殿下。”她識得七殿下,是因為六年前那場戰沒發生之前,便是他領著援軍到來,兩人不是很熟識,但他挺好相處,隻是眸色太沉,讓人看不透。


    不過無所謂,禮貌性地打聲招呼,應該是可以的吧。


    直到這一刻,巳太一才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突然被注入魂魄,有了些許人昧。


    “好久不見,歌雅。”


    一見他的笑,崔雲良眼裏幾乎快要嘖火。


    “不是七殿下,他現在可是皇上軟封的慶王爺。”這是怎麽著,虧他還是她表哥,平常見著她就是一張死人臉,現在見到梁歌雅,就想起要怎麽笑了?


    人家連他的封號都不知道,一句七殿下也讓他樂著?!


    “喔……恭喜,對了,慶王爺,不知道映春城眼下狀祝到底如何?”見著故人,她就忍不住追問。


    “死傷慘重,地動時,聽說是因為鳥絕山崩塌,才會覆蓋整個城南,造成死傷上萬,如今城毀了快一半,但有屯兵在那裏幫著百姓重建,一段時日後,應該就能恢複往日榮景。”巳太一難得說話,對她說得詳實。


    “這樣啊……”


    “咱們去過的陸家食堂沒什麽大礙,我巡城時遇著那老板還提起你,原本想帶些當地吃食回來,可惜路途遙遠,回到將日城也餿了便作罷,沒想到一回來就聽說你被指婚了。”巳太一說著,臉上沒有表情。


    一旁的崔雲良卻察覺些許不尋常,一張嬌俏臉龐慘白著,不住地往後看向姨娘。


    孔貴妃無奈歎口氣。


    “皇上龍體欠安,咱們先離開,別在這兒擾著皇上歇息。”


    梁歌雅聞言,朝巳慎思欠了欠身。


    “歌雅先退下。”


    “小歌雅,有空便多到宮裏陪父皇吧。”


    “好。”笑答之後,看向晏皇後,卻見她瞧也不瞧自己,她仍行了個禮,跟著孔貴妃一行人魚貫離開。


    正打算回東宮補眠,卻被孔貴妃給叫住。


    “太子妃,別擱在心上。”她笑道。


    她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什麽事別擱在心上?”她問得毫無心眼,身後的蘇璘忍不住閉了閉眼。


    “難道你沒瞧見太子不在這兒?”孔貴妃笑問。


    太子在不在重要嗎?但這麽反問似乎又不太妥當。唉,在這宮裏,就連說話都不自由呢,真是麻煩。梁歌雅在心裏歎了口氣。


    “啟稟貴妃娘娘,太子是因為昨晚照顧皇上到天亮,人正在寢殿側邊的暖房歇著。”蘇璘噙著淡淡笑意回答。


    “是嗎?本宮還以為,隻要皇後在場,他就避之唯恐不及。”孔貴妃說著,迂自低笑,搶在蘇璘解釋之前,她又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要皇後待他不親,不過也對,又不是親生的,甚至是死對頭的兒子,要她怎麽將他擱在心上?”


    蘇璘漂著臉,卻無法辯駁,隻能揣測她說這些話的用意。


    “娘娘,那些事我不懂,也沒打算懂,倒是雲良還請娘娘和慶王爺好生對待。”梁歌雅說著表麵話應對著。


    她不想被攪入宮中的揮水,有些事越不懂越好。


    “放心吧,雲良可是本宮從小看顧長大的,倒是你……得多提防皇後。”


    “貴妃娘娘此言不妥。”蘇璘低聲阻止。


    “哪來不妥?本宮說話向來是有憑有據。”孔貴妃哼了聲,沒將一個東宮女官看在眼裏,反倒是上下打量著梁歌雅。


    “果真是個美人,就和你娘一個模樣,可想而知太子走的這步棋有多陰險。”


    梁歌雅皺起眉,還未開口,巳太一己經冷聲插話,“母妃,適可而止,歌雅才剛進宮而己。”


    孔貴妃微揚起眉,笑容可掬道:“太子妃,算起來咱們還有點姻親關係,要是在東宮遇到什麽麻煩,盡管來找本宮,本宮可以為你指點迷律。”


    梁歌雅勉為其難含笑,“多謝貴妃娘娘,我先回東宮了。”話落,舉步就走,蘇璘趕忙跟上。


    “把你的目光收回來,人都走遠了,巳太一!”崔雲良踩著腳道。


    “你懂什麽。”哼了聲,他轉頭也走人。


    “我懂什麽?”她拔尖喊道,挽著孔貴妃告狀。


    “姨娘,你看他,就會欺負我!”


    “還叫姨娘?”孔貴妃沒好氣地提醒。


    “昨兒個本宮是怎麽跟你說的?”


    “可……”她就是不能允許梁歌雅己經占了太子妃一位,還連七殿下都想勾引……


    不要臉,就跟她娘一個樣!


    “想成大事,就要沉得住氣。”孔貴妃輕拍她的手,拉著她邊走邊低聲麵授機宜,“梁歌雅是顆可以善用的棋子。”


    “她?”


    “你可瞧見皇上待她如何,與她交好,總有用處,而拉攏她這點就要由你去做了。”孔貴妃捺住性子,諄諄教誨。


    “你要知道就算當上太子,也不能保證能如願成為天子……你嫁進宮,就要好生輔佐太一,而不是老和他鬧脾氣,得多用點心……”


    一行人走遠後,一抹順長身影緩步從偏殿的暖閣走出,似笑非笑地看著幾人離去的背影,想起剛才聽到的對話。


    忍不住的,對梁歌雅又添了幾分好感。


    她是聰明的,不曾進宮,倒是很懂如何應對進退,就連父皇也被她安撫得服服貼貼。


    “殿下,要回東宮了嗎?”身後旭撥低聲請示。


    “不了,我要出宮一趟,有筆戶部爛帳我得要親自確認不可。”巳九蓮哼笑著,舉步離去。


    等著瞧吧,看最後到底是誰坐上那把龍椅!


    “其實那不是皇後的錯,是當年的柳淑妃膽大包天,竟買通禦醫,差人混進長生宮,讓己懷孕七個月的皇後喝下催胎藥,導致皇後產下死胎,所以……皇後才會查得證據後杖責柳淑妃,柳淑妃當時也才剛生產,身子挺不住就走了,留下太子,於是皇後就把太子領為己有……”


    回到東宮,蘇璘滔滔不絕地解釋著。


    梁歌雅沒興趣聽,可話就在耳邊鑽動。


    小時候就聽娘說宮中險惡,兄弟閱牆,甚至是同室操戈,以往當作故事聽,沒想到這卻是血淋淋的他人人生。


    如今想想,太子也真可憐。


    皇後疼不了他也是情有可原,但太子……如果孔貴妃都知道,那麽太子也必然知道自已的身世,在這狀況下,他又能待皇後多好?


    真是筆爛帳,算不情是誰栽了因,誰領了果。


    “說起來,太子對皇後還是相當尊敬,而皇後待太子更是視為己出,貴妃娘娘那些話全是子虛烏有,唯恐天下不亂,太子妃可別真聽進耳。”


    梁歌雅漏掉大半段,如今回神聽到這席話,隻覺得是謊言。


    如果她是太子,絕無法將皇後視為娘親看待,如果她是皇後,更不會視太子為己出,畢竟那是人之常情,而這兩人還可以維持母慈子孝……那得要能擱下心問的仇恨才有法子。


    皇後情緒藏得太深,她看不透,而太子她至今都沒瞧過,更無從評論。


    “蘇璘,你揭不揭?”她突問。


    “太子妃……”蘇璘疑惑地看向她。


    “你要是揭了,就去喝茶吧,我累了想再歇一會。”放過她一馬,別再說了,讓她補點眠吧。


    “不成,太子妃今天得再上宮廷禮儀。”


    “咦?”


    “太子妃今日麵聖奉茶的表現,是皇上仁慈沒計較,但要是放任太子妃胡亂啟口,奴婢會遭殃。”


    “沒那麽嚴重吧。”


    “太子妃不明白,在宮中凡事都得小心,就連啟口都是門學問,一個不經心,會落得什麽責罰是無從預料。”蘇璘苦口婆心地勸著。


    “太子妃總有一日會成後,在那之前,太子妃得多加學習各種禮儀,了解如何應對進退,往後才有法子統管後宮。”


    她真忍不住要擔心起太子妃了。解說了大半天,瞧她半點反應也沒,一心隻打算歇下……堂堂太子妃豈能這般愜意?沒半點危機意識,這樣是要如何在宮裏生存?


    梁歌雅哭喪著臉。


    不是吧……沒那麽深的緣分吧,她不想在這裏待那麽久啊。


    然而,不管她要不要,蘇璘還是開始日行一課,讓她邊聽邊打噸,還要分點心神以防被盡責的女官發現。


    啊……太子妃可不可以換人做?


    她這笨蛋,怎會忘了向皇上提這件事呢?


    就在她懊惱時,課還是繼續上,直到掌燈時分,用過膳後,蘇璘才放過她。


    終於可以休息了……她揮身無力地趴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聽到宮中報時的聲響,她猛地醒來。


    戌時四刻!


    想起她和朱太傅戌時三刻有約,她趕忙爬起身。到底去不去?去,要是被人撞見,是會惹人非議的,但不去,萬一朱太傅一直在那等呢?


    豁了出去,她套上一件樣式樸素的綠衫,長發隨意束起,如昨晚般,像貓似的點步而去,輕盈得不驚動任何人。


    遠遠的,就瞧見蓮池曲廊上站了個人,她加快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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