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在肚中腹誹自己道:一個隻能從背後捅人刀子的人,也能算是豪傑?無尚見莫離思緒遊離,又說道:“公子的朋友我們已經安頓好了,如果要見他們,可以隨我來。”“嗯,煩勞你了。”莫離點了點頭,又問道:“怎麽不見韓子緒?”聽莫離問起韓子緒,無尚神色一凜。莫離見情形不對,又追問了幾次。無尚被問得無奈,隻得避重就輕地說:“我的任務是帶著公子你先行撤離,至於後方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莫離道:“韓子緒沒回來?”無尚心中暗自一驚,眼前這人真可謂是玲瓏心思。本來還以為至少能將門主至今未歸的情況瞞上個一日兩日的,現在看來,剛才的掙紮真是件徒勞之事。“你不用驚訝為何我會知道他沒有回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若是回來了,不可能會讓我在醒來時的第一眼沒看見他。”莫離繼續道:“你們門主究竟怎麽了?你但說無妨。”無尚道:“公子不必多慮,門主負責斷後而且還要擺脫追兵,為了防止一言堂的人跟蹤,多繞些地方也是正常的。”莫離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無尚,但後者心中卻沒來由地一陣發毛。過了半晌,莫離站起身。“既然這樣,那還是先請無尚舵主帶我見見我的兩位朋友吧!”無尚點頭,為莫離打開門,自己則走在右側前方為其引路。第52章 蟬蛻2走了一段不算複雜的路,無尚的身影在一間廂房的門口停住。莫離本來以為又會遭遇一次在無赦穀中迂回繞折的路程,但現在看來,韓子緒似乎並無隱瞞藥郎與程久孺住處的意思。“他就這麽篤定我不會過河拆橋,扯了人拍拍屁股就走?”莫離心中這麽想著。無尚敲了敲門扉後推門而入。“藥公子,你的朋友過來看你了。”若是放在平時,有人在藥郎的名字後麵加個什麽“公子”之類的稱呼,他早就別扭得受不了呱呱直抗議了。但今日藥郎隻是回過頭來,眼中帶了些許死氣,禮貌性地朝無尚點了點頭,說了句:“有勞了。”無尚微微頷首,隨即便安靜地退出了門去。“藥郎……”終於能在無赦穀之外的地方見到藥郎,莫離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藥郎稍微失了焦距的眼神看向莫離,靜靜地說了句:“莫離,你來了啊……”莫離著急地幾步走上前去,抓著藥郎的肩膀。“藥郎,你怎麽了?哪受傷了?還是文煞給你們下毒了?我……”藥郎拍開莫離的手,輕輕地搖頭。“那,是久孺出事了?”莫離的目光趕緊移到床榻前,看到程久孺蓋著的錦被上有著微微的起伏波動,這才暗自鬆了口氣。藥郎的手糾著自己胸前的衣襟,避開莫離的眼神道:“莫離,謝謝你願意犧牲那麽多救我們出來,我……你不用管我們了,該離開便離開,我知道你不喜歡韓子緒,不必為了我們再委屈自己了,我和久孺……”啪。莫離一個耳光打在藥郎臉上。“藥郎,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兩人之間忽然一陣死寂。藥郎深吸了幾口氣,顫著聲音道:“莫離,說實在話,我曾經有怨恨過你。”莫離聞言,身形一震,但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等著藥郎繼續把話說下去。“我怨恨過你為什麽要那麽善良,為什麽要那麽多管閑事。救了一個韓子緒就罷了,後來還救了那個魔頭。”“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藥郎的聲音越發激動起來。“我也恨我自己。如果當時我強硬一些,不一時心軟答應幫你去找什麽解藥,後麵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久孺不會被抓,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要死不活的樣子!”“就算現在逃出來了又如何,他還不是廢人一個,而且我們還要擔心無赦穀的追殺,整天惶惶不可終日!”莫離最害怕麵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原來藥郎一直沒有表麵上看的那樣豁達,麵對著自己,他有矛盾,有挫敗,甚至還有憎恨。但在無赦穀的時候,卻還是善意地隱瞞著內心的想法,不讓自己在無涯的黑暗中崩潰。莫離的心仿若被狠狠地擰著,直到可以擰出血來。天知道,他多想說一句“不要怪我”、“不要恨我”……但今時今日,他又有何顏麵,有何立場去對藥郎說這些話?所以莫離隻是默默地站著,也隻能默默地站著。“但什麽都瞞不過久孺,什麽都瞞不過他。他就算是這樣整日混混沌沌地睡著,但其實他什麽都知道。”藥郎摸著程久孺的臉,那張曾經俊俏跋扈的臉,如今的兩頰,已經瘦得深深凹陷了下去。“他前兩日醒來,便告訴我說你會有所行動,還勸我讓你不要這麽做。我本來可以叫人幫忙傳個話說想要見你的,但我沒有這麽做……”“我覺得隻要出了無赦穀,久孺就還能有希望。”“剛才他醒了一會,見住的地方換了,就知道情事有變,狠狠地責罵了我一番。他說,我錯怪你了,如果沒有你,他會死得更早。”“我一直逼問他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他,就算隻有一線生機,我豁了命也要去做。他被我逼得沒辦法,隻是告訴我,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救我和他的人,還叮囑我一切要順其自然,不要去求你,不要去逼你。”藥郎握著程久孺的手,死緊死緊。“有時候我真恨他,說話總是那麽玄乎,聽得我半懂不懂。但這次我還是明白了,久孺說來說去,就隻說了你可以救我們。”“小離,我本來想把所有的話咽下去,什麽都不說的。”藥郎站起身,一把跪在了莫離跟前。“可是,莫離,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藥郎的頭重重地往石地上磕。“我求求你,我死不要緊,但請你一定要救救久孺,我求你救他,要我怎麽樣都行,我這輩子,不,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大恩……”“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沒有辦法,小離,你救救他,救救久孺。”藥郎仿若得了失心瘋,也不顧莫離阻攔,隻是一味地磕頭,直到鮮血淌滿了整張臉也不肯停止。莫離隨著他一起跪了下來,抱著藥郎劇烈顫抖的身體。“我答應你,我答應你藥郎,我會救久孺的,一定會救他的!”“真的?”藥郎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眼睛看向莫離同樣瘦削的臉。“小離,請你一定不要放棄我們,一定不要……”淚水布滿了藥郎的臉。莫離木然地抱著比自己小了多歲的藥郎,發現竟然連淚都流不出來了。靜靜擁著心緒崩潰的藥郎許久許久,聽著他在不斷地喃喃自語,額上的血混合了眼淚,在臉上糊成一片。像拍著初生嬰兒般拍著藥郎的後背,莫離略帶沙啞的嗓音低低地說著:“睡吧,睡著了什麽都好了……”不知過了多久,莫離才聽到了藥郎長恬的呼吸聲。雙腿早就因為跪在地上血氣不順而麻木,原本針刺一樣的疼發展到現在的毫無知覺,不過莫離一點都沒有移動或者更換姿勢的意思。或許是自我厭惡,或許是自我懲罰。直到門外候著的無尚見屋裏太久沒有響動,輕問數次沒有回應之後,推門入內查看情況,才趕緊將藥郎抱上床榻,再扯著莫離坐到椅子上去。無尚找了幾個腿上的穴位,為莫離按揉了一番。良久之後,莫離才終於從失神的狀態轉了回來。將自己的腿縮了回來,莫離道:“我沒事,勞煩你為藥郎找個大夫包紮一下。”無尚起身道:“公子放心。藥公子剛從無赦穀脫身不久,估計是心智有所損傷,修養一段時日便會好的。”莫離看了眼無尚,雲淡風輕地笑了笑,站起身子便離開了。秋蟬不知日月。與藥郎見麵之後的數天,莫離隻是安靜地待在房裏,吃了些什麽東西做了些什麽事,他自己也沒有什麽概念。晚上一閉眼,腦海中便浮現那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有枯槁消瘦的程久孺的,有滿臉淚痕的藥郎的,有奸邪諂笑的王振的,有一臉驚詫的文煞的……那些眾生百相糾纏在一起,就連那一點點逃避的空間也不願留給他。直到一晚,當莫離再次無助地陷入夢魘之中,揮動著雙手在空氣中想抓住什麽的時候,他的手,終於被一股溫暖包圍了起來。“離兒,你在做噩夢,醒來,醒來就好了。”那是自己許久未曾聽見的低沉而溫柔的聲線。莫離霎那間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身血汙與塵土的韓子緒。那翠銀玉冠,早就在那場混亂的青峰崖之役中不知被打落何處。那身綢緞綾羅所致的精致白袍,除了布滿早已變成黑褐色的血跡斑斑,還有泥土枯葉所造成的髒汙痕跡,下擺和袖口也破落不堪。這與自己印象中,就算是隻著青衣布衫也要幹淨整潔的韓子緒大相徑庭。從來沒有見他如此狼狽過。見到莫離醒來,韓子緒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與他周身的落魄形象極不相符。“沒事了離兒,有我在,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