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樓端正的俯首還禮。


    蘭止翠的目光在互動的兩人之間來回遊移,心裏閃過“啊,這兩個人比較像是勢均力敵的主仆”的想法,但她很懂得保命,閉緊嘴巴,以免不小心說溜了嘴,竹翡青大抵隻會笑一笑而已,很討厭她這種想法的疏樓卻會大大的發脾氣。


    回完禮,疏樓安靜的退到她的身後。


    有“外人”在的時候,疏樓對她總是非常的恭謹,絕對不會失態。


    竹翡青溫柔的摸了摸蘭止翠,“怎麽啦?呆呆的。”


    “啊……”蘭止翠臉色微紅,笑了起來,“呃翡青姊姊,你剛才問什麽?”


    “問我們家的傻瓜翠,是不是和那位極樂見過麵了啊?”竹翡青微笑的問。


    聽到那親昵的稱呼,疏樓的額頭隱隱暴出青筋。


    蘭止翠真正感到困惑的,反而是竹翡青的問話。


    “見過極樂?為什麽這樣問?”


    “哎,”這下反倒是竹翡青驚訝了,“你沒有看到第二期的極樂隨筆嗎?應該早就傳到你這裏來了啊!”


    “咦?”蘭止翠好生訝異,輕呼出聲,轉頭望向冷淡的小侍女。“疏樓?”


    “書送來時,蘭姑娘正在接客,不便看書,因此先讓當時在場的念涵姑娘拿去看了。”疏樓平靜的看著她,徹底的做到麵不改色。


    她的理由聽起來很正常,竹翡青卻輕蹙眉頭,蠕動嘴巴,想要責備她的越權行為。


    “啊!”蘭止翠驚叫一聲,像是想起什麽。“是方公子來的那一次嗎?幸好沒有拿進來。”她微吐舌尖,拍了拍胸口。


    “方公子?啊……那位家裏開私塾的大少爺?”竹翡青也像是想起這個人是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嗯,是那位方公子。”蘭止翠用力的點頭,“幸好疏樓沒有拿進來,方公子非常討厭極樂。”


    “這樣嗎?”竹翡青點點頭,“疏樓確實懂分寸,小止翠也把她教得很好。”


    “疏樓是個聰明的孩子。”蘭止翠傻笑的說。


    竹翡青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


    “這兩個月出的那兩本極樂隨筆,裏頭有好多隨手畫下來的圖,第一本還隻是少許的圖,再配上文字,第二本就全是極樂的隨手草圖了,裏麵畫的人啊,真的好像小止翠。”


    “真的很像嗎?”蘭止翠睜大眼睛。


    “嗯,連小動作都畫出來了。”竹翡青一邊說,一邊握住蘭止翠的手指,“你看,你隻用右手玩遊戲吧?可是你的右手在丟糖果的時候,左手的手指也會抬起來。”


    “唔……真的耶!”蘭止翠呆呆的望著自己無意中抬起的左手指尖。


    “連這種小動作都畫出來了,還在旁邊附上注記,這樣詳盡的描述,還是第一次出現。”


    “第一次……”蘭止翠仔細的回想以往看過的極樂筆記。“嗯,如果他真的在寫我的話,是第一次寫到這種地步。”


    “是吧?連這種小動作都記錄起來的話,一定是經過仔細的觀察。”


    “居然已經來過了嗎?”蘭止翠微微發愣。


    “嗯?小止翠,你不知道嗎?”竹翡青的表情像是真正的感到驚訝。


    “不知道。”蘭止翠露出無辜的表情。


    竹翡青不語,望著她。


    她也呆呆的看著竹翡青,然後困惑的回想近日出現的客人們的長相。


    “因為我不知道極樂長什麽樣子。”


    “你這陣子接的客人,沒有人跟你談過極樂嗎?是不是有人絕口不提?”蘭止翠仔細的想了想,輕輕的點頭。


    “有呢,每個人都有談。”


    “都有談嗎?那麽沒有人跟你表白過他就是極樂?”


    “好像也有耶。”


    “喔?”


    “可是那人明明就不是啊!他是武館裏的教武師傅,一個大字都不識。”


    “唉。”竹翡青有些失望,“本來以為都寫到這個地步了,應該也見過麵才是。”


    “翡青姊姊,你為什麽問‘是不是有人絕口不提’?”蘭止翠輕聲的問。


    盤起的長發落下一綹,在腰間擺蕩,身姿優雅而無比誘惑的竹翡青露出神秘的笑容。


    “這麽一來,那個人要不就是對極樂完全沒有興趣,相反的,就是代表他或許曉得極樂的真實身分,甚至他就是極樂本人啊!”


    蘭止翠微微愣住。


    咦?咦?咦?


    極樂本人?!


    偌大的檀木方桌上,一個青年趴在上麵,雙臂伸直了攀住桌緣,一旁還有寫到一半的原稿,以及扔在硯台上的毛筆。


    一杯熱茶還放在整迭寫好的原稿邊上,像是不怕茶水被打翻,弄濕了原稿。


    青年微微的呼吸聲很規律,綿綿長長。


    此時,天光大亮。


    陽光從窗紙透入,灑落模糊的光暈,數層鏤雕繁麗窗花的陰影投射在地麵,混合了朦朧的光暈,形成奇異的華麗圖紋。


    由於截稿期已經過了,卻依然役有交出寫完的原稿,青年被關在書肆裏處的廂房中,門窗都落了鎖,唯一的鑰匙甚至不在莊三爺的身上,而在印刷廠老板手上,這正是為了防止莊三爺被暴力的討走鑰匙而做出的防範措施。


    被關了三天,辛少淳依然維持慢吞吞的速度,一天隻吐出一張稿紙,每次不超過五百字。


    之前寫好的原稿還迭在一旁,厚度沒增加不說,甚至還被拿來當成墊子,上頭擺著為了避免辛少淳被餓死的點心盤子、糕點碟子。


    原稿上增加的隻有食物而已。


    印刷廠老板等得望眼欲穿的原稿,卻依然龜速增加,一天一張。


    離目標的頁數,還足足少了一半。


    莊三爺隻能在眾多工作人員的白眼之中,委屈不已的來到拖稿的辛少淳麵前報到。


    “我說……辛公子?”


    睜開一隻眼睛,用奇怪的睡姿在午睡的辛少淳瞄向出現在桌邊的莊三爺。


    莊三爺露出困擾的表情,“原稿呢?”


    “不是在旁邊嗎。”


    “我是說,接下來的原稿呢?”


    “接下來的?”睜開的那隻眼睛眨了一下,仿佛在思考莊三爺的問話到底是哪一國語言,辛少淳陷入深思,“唔……讓我想一想。”


    “辛二少,大夥都等著你的稿子口啊!”被逼急了,莊三爺就會吐出敬畏的稱呼。


    他優優閑閑,莊三爺卻快哭出來了。


    辛少淳卻用更加無辜的目光看著他。


    “我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沒有點子嗎?需要喚人來給你奏樂嗎?還是缺少資料?你不喜歡房裏的熏香?要不要換一組筆硯?”


    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丟出去,莊三爺綜合以往催稿時,辛少淳用病懨懨的無聊表情說出來的諸多寫不出來的原由,試圖從中找到能夠提振他的精神的突破點。


    無奈以奇怪姿勢趴在桌上的辛少淳卻理也不理他。


    “我的少爺,你也發個話嘛!”


    莊三爺幾乎無計可施,威逼是不成的,利誘卻也毫無用處,兩個人又算是朋友了,太過分的話也說不出口,但是稿子再這樣拖下去的話,不光是印刷廠老板,連等著拿新書送給高官富商,打通某些關節的莊家大爺也要來踹門了。


    辛少淳終於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一絲哭音,抬起臉,那初睡醒而紅通通的臉頰看起來非常的可愛,但他那雙邪美的桃花眼輕輕掃過來,就讓人感到心跳加快,進入緊張的備戰狀態。


    “要是今天把原稿給你,多久能印出來?”


    “十天吧!”


    “會不會太久了?”


    從來不曾過問印刷事務的辛少淳,不禁嚇了一跳。


    “欸?”莊三爺愣了一下。


    十天很久嗎?但這個天數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可說是動員所有的人的狀況下去趕製書呢!


    “五天成不成?”辛少淳很罕見的用商量的語氣說道。


    莊三爺覺得他今天很奇怪。


    “可是上市的話,至少都要十天以上,總是要鋪書之類……”


    “誰跟你說上市!”辛少淳瞪他一眼,忽然打個嗬欠,“我要剛印出來的新書,當然是在你鋪書上市之前。”


    他又回複一貫從容得令人抓狂的態度,嚇得莊三爺一陣茫然。


    “你要新書幹嘛?你以前沒有要求過要先拿到書啊!喔喔,我懂了,你終於想要乖乖的簽名,是嗎?等書印出未,就會馬上拿未給你簽了。”


    “我說過我很討厭罰寫名字。”辛少淳露出厭煩的神情。


    “欸?那你是要……”


    麵對莊三爺困惑的詢問,辛少淳眼也不眨一下,直直盯著他,然後平靜的開口,“送人。”


    莊三爺傻眼。


    辛少淳從未不曾要求過要先拿到新書,連書肆按照約定給的五本書,都愛拿不拿,最後全丟回莊三爺的私人書房,還硬是搶走一個書櫃用來擺他的書,甚至故意本本都簽上名字,讓莊三爺困擾不已


    這樣的辛少淳,現在居然跟他討新書,還告訴他是要送人的?


    極樂的身分保密到了極點,除了彼此,還有誰會知道辛府的二公子就是極樂啊?


    骨子裏孤僻到極點的他,又是哪裏未的對象可以送新書?


    不過,是說,送誰哪?


    “你的眼神看起來很像是街頭巷尾的三姑六婆、說書先生。”辛少淳皺起眉頭,瞪了莊三爺一眼。


    “啊!沒有……這……我很好奇。”


    彷佛受到恐嚇,莊三爺手忙腳亂的掩飾表情。


    “好奇我要送書給誰嗎?”辛少淳睨著他,似笑非笑的問。


    那種彷佛薄冷的刀鋒一般的微揚嘴角,在記憶裏某個不堪回首的場麵裏似曾相識。


    但是好奇心在瞬間就戰勝了微弱的警覺心,莊三爺認真又用力的點頭。


    辛少淳一手托著下顎,神情邪美而風流,桃花眼勾魂攝魄的輕輕挑動,一字一句清楚的說:“蘭、止、翠。”


    這名字聽起來很熟……


    莊三爺下意識的全身僵直,腦袋用很緩慢、很遲鈍的速度開始運轉,同時眼皮狂跳。


    這種左吉右災的跳法,在麵對辛少淳的時候,從來不曾出現吉兆。


    他無比後悔,自己的好奇心何苦如此旺盛,且學不會教訓?


    “辛二少,你說的那個名字……是你家巷子口那攤賣珠翠首飾的小姑娘吧?啊?我說的對吧?是吧?”他的聲音很虛弱。


    “嗬嗬嗬……”


    “嘿……嘿嘿……嗚嗚嗚……你就饒了我吧!”莊三爺試圖用僵硬的笑聲蒙混過去。


    坐在檀木桌後麵的辛少淳雖然露出風流的笑容,但是眼神相當冷淡。


    與他打了兩年以上的交道,甚至比辛家的人都還要了解真實的辛少淳,莊三爺幹硬的笑聲持續不了多久,便變成了哀號。


    他伸手掩住臉龐,“那位可是十二金釵之一啊!你把人家寫成這個模樣不說,還要把書拿到人家麵前?是不是還要簽名蓋章?你的稿費也得分一半給人家吧?你在書裏麵把人家這樣那樣又那樣這樣的,那位蘭姊兒再怎麽大肚能容,也不會允許你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我還沒死呢,你嚎什麽喪!”辛少淳拎起一迭原稿,利落的一卷一敲,硬是把陷入崩潰狀態的莊三爺叫回神來。


    莊三爺雙目含淚,恨恨的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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