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彥平接完電話返回包廂,見黎蕊涵靠在牆邊,神色難掩慍怒。


    “怎麽了?”他走上前,抬手輕碰她的臉,動作十分隨意。


    黎蕊涵仰頭看他,用一種陌生的目光,審視,懷疑,怨怪的情緒一閃而過。


    梁彥平問:“是不是他們得罪你了?”


    “沒有。”黎蕊涵冷笑,挽住他的胳膊:“進去吧。”


    兩人返回席間,曾俊忙端起酒杯:“抱歉抱歉,我喝太多,腦筋混亂,張冠李戴了,大家別介意啊。黎小姐,我敬你。”


    梁彥平打量同學:“什麽意思?”


    王林祥說:“鬧了個烏龍,曾俊聊你的糗事呢。”


    梁彥平望向黎蕊涵,目光似詢問。


    黎蕊涵一掃陰霾,不願被人看出她的介意,於是大方笑說:“彥平學生時代的事情我都清楚,誰沒犯過傻,做過幾樣糗事?年輕嘛。”


    曾俊附和陪笑:“對,對,年少無知,現在才重要。”


    梁彥平不知道他們打什麽啞謎,但之後黎蕊涵一聲不吭,再沒有說話。


    結束聚餐,大夥兒盡興,在酒樓外依依惜別。


    黎蕊涵坐在副駕等了會兒,等梁彥平上車,發動引擎,她麵色淡淡地開口:“別送我回家。”


    他轉頭看她。


    “今晚住你那兒,可以吧?”


    她語氣似有嘲諷,梁彥平不喜歡揣測他人心思,所以沒有探究背後的意味,隻說:“當然。”


    車裏一如既往安靜下來,黎蕊涵忽然厭惡這種寡淡與平靜,擰開收音機旋鈕,讓電台主播打斷此刻的煩悶。


    她不想計較過去的舊情,可今晚聽見的那些話實在給人很大刺激。她一直以為梁彥平的冷淡疏離來自本性,不受撼動,所以她願意理解和承受。


    可原來不是的啊。


    原來他也會陪別人聊電話,聊一個多鍾頭?他也會在街巷旁若無人地接吻,親密得難解難分?


    原來他知道怎麽把女朋友捧在手心裏的呀?


    黎蕊涵不想承認自己嫉妒。當然,遇到的人不同,相處模式天差地別。於是她回憶起楊少鈞口中那位葉小姐,腦中逐漸拚湊出一個形象:嬌小,活潑,媚俗,淺薄,還有一些男人普遍喜歡的漂亮和可愛,讀書不多,眼界局限,更沒什麽思想,憑借一點小聰明,擅長賣乖討巧……


    所以梁彥平為什麽會跟這種女孩在一起呢?


    黎蕊涵感到很不舒服,但很快找到理由——那時他太年輕,審美和喜好尚未成熟,所以屈從於某種平庸的本能,不能免俗。


    “你冷嗎?”梁彥平的聲音將她拉回思緒:“我開窗抽根煙。”


    黎蕊涵忽然開口:“今晚你同學問我們是不是快結婚,你怎麽想?”


    梁彥平拿打火機點煙:“三十而立,到時間總要結的。”


    “我是你結婚的人選嗎?”


    梁彥平笑了笑:“不然呢?”


    黎蕊涵默然片刻:“因為我合適?”


    他轉頭看她:“你今天怎麽了?”


    黎蕊涵做深呼吸,搖頭笑說:“我對兩性關係有一些看法和總結,你想聽嗎?”


    “說來聽聽。”


    她做深呼吸,語氣不太好,隱含輕蔑:“第一種是性需求,低級的本能欲望,因為身體空虛而對異性產生的興趣,隻是排遣生理需要,跟愛情沒多大關係。”


    梁彥平手指輕點方向盤,眉梢微挑,靜默不語。


    “第二種是情感需求,相互陪伴,相互體貼,照顧對方情緒,能及時提供情感上的支持。第三種是精神需求,誌同道合,觀念相通,或許各自獨立,但思想上高度契合。”黎蕊涵說:“你覺得我們屬於哪一種?”


    梁彥平笑了,理所當然地回:“最高尚的那種吧。”


    黎蕊涵感到他敷衍:“所以你認同我的分類嗎?”


    梁彥平不語。


    “說說唄。”


    他吐出薄煙,眉眼似笑非笑:“我要說了,你會覺得我低級。”


    黎蕊涵屏住呼吸,今夜對他的認知一再顛覆,從最初相識,隻知他是名校高材生,畢業後進入某建築大師的事務所實習,之後又注冊了自己的事務所。他在她眼中一直是體麵的精英形象,從沒想過他以前曾在城中村租住小平房,吃不幹淨的大排檔,摟一個庸俗的女人。


    黎蕊涵特別想拿一把鏟子,將他這段糟糕的曆史刮幹淨。


    他呢?對曾經的窮日子什麽感覺?懷念還是厭惡?


    黎蕊涵轉頭看他沉默的側臉。


    低級。怎麽個低級法呢?


    她忽然好奇他的另一麵。


    紅燈亮起,車子緩緩放停,黎蕊涵傾身靠過去,捧起他的臉,閉眼熱吻。


    梁彥平愣了下,任她親了會兒,稍稍退開:“怎麽了?”


    黎蕊涵呼吸沉沉,不讓他說話,試圖頂開牙關,更深地接觸。


    梁彥平眉尖微蹙,往後撤離,擰眉笑問:“到底怎麽了?”


    黎蕊涵搖搖頭,失落地靠向椅背:“送我回家吧。”


    “剛不是說……”


    “我想回自己家。”


    紅綠燈跳動,香煙燒盡,梁彥平亦無多言。


    恥辱感讓黎蕊涵惱火不已,主動於她來說已是屈辱,而身為男友,梁彥平麵對她的主動,竟然問“怎麽了”。


    黎蕊涵氣得不想說話,到地方,也不打招呼,開門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梁彥平摸到打火機,又點一根煙,接著撥通王林祥的號碼,問他在飯桌上是不是說了什麽。


    “曾俊喝多,聊了幾句讀書的時候,你打長途電話的事。”其實王林祥不太好意思開口,因為梁彥平當時打長途這件事他們從沒挑明過:“曾俊也不是故意的,他以為黎小姐就是那位呢。”


    梁彥平揉捏鼻梁,眉眼疲倦。


    王林祥笑問:“那麽久以前的戀情,不會對現在還有影響吧?”他覺得真不至於。


    梁彥平也覺得不至於:“沒有,我就問問。”


    “黎小姐很介意嗎?”


    “她沒說什麽。”


    “那就好。”


    梁彥平掛了手機,夜風吹著,猛然有些恍惚。過去用很大力氣忘記的一些事情再度降臨,以現在平靜理性的心態看待,雖然傻了點兒,但當時是很快樂的。


    那年從喜塔鎮返校,他忙碌很長一段時間,某天經過宿舍區的小賣部,鬼使神差記起答應過的話,於是拿起座機打給千裏之外的葉詞。其實不知道要說什麽,全靠葉詞熱情,又話嘮,莫名其妙聊起來,聊到他不舍得放下聽筒。


    就是這麽開始,仿佛變成一種習慣,或者癮。那時打長途很貴,很奢侈,他平日裏畫圖賺的錢幾乎都用來和她講廢話。


    葉詞性格外向,愛玩愛熱鬧,酒肉朋友多,有時梁彥平想她,卻不一定能找得到人。


    從秋到冬,十二月中旬,北都下過兩場雪,冷極了。那天她生日,梁彥平因為吃了感冒藥,從下午昏睡到夜裏,起來查看時間,裹上外套就出門。


    路燈又高又瘦,光禿禿的樹枝堆著一層白霜,他大概病得腦袋有些糊塗,竟然感覺不到冷,隻是手涼,攏在嘴邊嗬氣,搓一下,揣進兜內。


    公共電話亭像雙頭的蘑菇,黃色圓頂可以將人籠罩在裏麵,也算隔絕出一個私密空間。


    梁彥平插入磁卡,打到喜塔鎮葉詞家。


    “喂?”


    聲音不對,是葉櫻。


    “你姐姐呢?”


    “她不在。”


    怎麽會不在,昨天說好了,今晚要找她的。


    “去哪兒了?”


    “不知道。”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葉櫻的聲音又冷了幾分。


    她性格孤僻,有幾次接到梁彥平的電話都不大耐煩,或許是不滿姐姐朋友太多,又或是怕姐姐被搶走。


    梁彥平沒打算回宿舍,從包裏掏出煙和打火機,靠在電話亭邊消磨時間。他是很能獨處的人,不怕無聊,腦中複習專業知識,慢慢過一遍,時間很快就打發掉了。


    半小時後他再插磁卡,這回卻是個男人的聲音:“喂?”


    那邊七嘴八舌,男男女女嬉笑怒罵,嘈雜異常。


    “讓葉詞聽電話。”梁彥平沉下嗓子,克製煩悶。


    “哦等等,她在開酒……葉子,快過來,有個男人找你!”


    “誰啊,葉子什麽時候有男人了?”


    “她周圍男人多著呢,你也不問清楚是哪一個。”


    一陣哄笑。


    葉詞罵罵咧咧地啐他們,似怒似嗔,因著鬥嘴,興致正高,嗓子洪亮愉悅,接電話時還帶點兒嬌俏:“喂?”


    這時梁彥平已經不想吭聲了。


    葉詞剛要叫他名字,電話突然被搶走,狐朋狗友嘻嘻哈哈調侃:“讓我猜猜是誰,家裏開煤礦那位吧?還惦記我們葉子呢,怎麽不過來祝壽呀?”


    “就是就是,帶兩瓶洋酒讓大家開開眼!”


    葉詞上手搶:“少亂講,給我。”


    “誰亂講?上學的時候許慎到處說你是他媳婦兒,不能白占便宜吧?”


    葉詞罵道:“不是許慎,你爺爺的,別鬧了!”


    等她好容易搶回座機,那頭已經掛斷,隻剩持續單調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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