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秦嘉禮打完一耳光,又補了十幾耳光,扇得趙青山頭暈眼花,罵聲不斷,臉上一塊爛皮傷疤都快振翅起飛了。“你奶奶的……”他鼻青臉腫地罵道,“有本事別學小娘兒們掐架!”秦嘉禮動作不停,且打且道:“這話勞駕去跟趙雪林講,我拳腳功夫都是他教的。”“趙雪林”三個字,仿佛觸動了趙青山的心事,一時間,他眼中的憤恨消失了,隻剩下迷茫:“有件事,我一直想不大明白,他當初為什麽站在了你那邊?”秦嘉禮手一頓,也迷茫了:“什麽這邊那邊的?”“我和趙雪林雖然不是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但我自認從未虧待過他。他親娘是個瘋子,每過十天半個月就要鬧一次自殺,瘋起來六親不認,什麽東西都往他頭上砸。娘不愛他,爹就更不愛了——老當家覺得他模樣俊得離奇,不像是自己的種,不肯給他正經取名兒。“當家的帶了頭,手底下的弟兄們自然也不會給他好臉色。要不是老子心善,每天偷摸著喂他一點狗食,他早他娘的翹辮子了!”這些陳年舊事,秦嘉禮被拐帶到山寨後,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二——老當家當時就是因為不滿意大兒子的迂腐氣,看不慣二兒子的好相貌,才親自尋了個三兒子——也就是他回來。趙雪林親娘其人其事,在山寨也不是秘密。他親娘似乎是個歌舞場的名角兒,模樣好,嗓子好,身段好,隻是有一點不好,她並非自願賣唱,而是被人販子拐去強行做的這行當,所以時常唱著唱著就想上吊。他親娘貌比天仙,老板自然不會讓她上吊成功,於是設計讓他親娘染上煙癮,半是脅迫半是誘哄地逼她演出。後來,他親娘被老當家相中,搶去做了小老婆;一年之後,生下了趙雪林。可惜生了兒子,她也沒能得寵,因為這兒子生得詭異——老當家大圓臉,眼睛極細,鼻子極塌,五官四舍五入,約等於沒有;趙雪林四五歲之後,卻是長出了一對深邃的眼眶,一個挺直的鼻梁。老當家攬鏡自照,感覺即便有天仙親娘的相貌打底,也不至於長成這副模樣,暗暗懷疑趙雪林親娘給他戴了頂綠帽子。趙雪林在親爹懷疑、親娘怨毒的環境中長大,一顆心尚未發育完整,先被親生父母的惡意鏤了個七零八碎。秦嘉禮當時和他同吃同住,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覺得他就像是鬼魂一般,陰沉、冷漠、沒有七情六欲。時過境遷,這些往事可能趙雪林本人聽了,都不會有太大的感觸。秦嘉禮卻一皺眉毛,胸中騰起了一股子蓬勃的怒氣:“好端端的,你喂他吃狗食做什麽?”趙青山嗤道:“山寨米少嘴多,有狗食給他這野種吃就不錯了!”秦嘉禮喉結一動,目光隱隱閃動了殺機:“你既然認為他是野種,又有什麽事想不明白呢?”趙青山似笑非笑地答道:“常言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那狗食盡管滋味不怎麽樣,可畢竟救了他一條賤命嘛!當初我和你打得激烈,誰輸誰贏還未有定論,若非他突然插手,下令合並了兩支隊伍,讓你當上了總司令,我何至於淪落到如今這個麵貌?你說,這事兒換你,你想得明白不?”“老當家去世那年,你偷了山寨一筆款子跑去留學,留下一幫餓急了眼的悍匪給他料理,你怎麽不提?”趙青山答得坦然:“老當家的錢,自然便是我的錢,我拿我自己的錢去留學,怎麽能算偷呢?再說,我為了我的前途掙命,這有錯嗎?”秦嘉禮聽到這裏,沒了言語,隻想抄起一根大棒槌捶爛此人腦瓜,看看裏麵的腦漿究竟是黑是白。就在此時,外麵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起初,喧嘩隻是幾個人的竊竊私語,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便沒怎麽在意,繼續跟趙青山狗扯羊皮各講各的;到後來,那喧嘩越來越響,漸漸匯成了驚濤駭浪似的一聲喊:“不好啦——日軍派出敵機轟炸重慶來啦——”“諸位老板啊,快莫吃啦!偵察機已經來了兩趟!炮彈怕是馬上就要下來了!”包廂外登時炸開了鍋,刹那間腳步聲、碗筷聲、尖叫聲、咒罵聲亂紛紛地裹作一團,炒成了一盤震耳欲聾的大雜燴。約莫一分鍾過後,一個粗嗓子非常有穿透力地叫道:“經理,我們套房才隻住了半天,勞煩退一下押金嘛!”“經理,我們也是呀——”隨即傳來經理很不耐煩的聲音:“唉!都什麽時候了!你們等著——”話音未落,遠方滾來了悶雷式的轟響,是敵機在市區的另一端投了炮彈。這一聲響,直接崩斷了眾人的聲帶,一時間酒店靜寂得可怕,隻剩下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以及小孩子呼嗤呼嗤的抽噎聲。重慶不是第一個遭遇轟炸的城市,秦嘉禮也不是第一次麵臨轟炸的情形,所以他並不驚訝,也不慌張。劈手奪下趙青山手裏的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落地窗邊。他知道,這槍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但隻要趙青山還想玩單打獨鬥、一決勝負的遊戲,這槍便是最有力的籌碼。潔淨的一層窗玻璃外,世界完全亂了套。數量汽車卡在十字路口動彈不得,電車也熄了火,鐵皮蛇一樣盤在路中央。人山人海填街塞巷,腦袋攢著腦袋,肩膀摩著肩膀,黑芝麻成了精似的往前顛動。秦嘉禮看了,依舊不怎麽驚慌,他隻在趙雪林的麵前暴露蠻橫莽撞的本性。回頭看向趙青山,他揚了揚手中的槍,問道:“還賭麽?”趙青山麵沉如水地托著脫了臼的脖子,沒有答話。一番打鬥下來,他輸得徹底,自然沒有了賭的必要。可要他放秦嘉禮一條生路,他不甘心!但若是和秦嘉禮繼續這麽鬧下去,恐怕到最後,誰也走不了。放秦嘉禮一條生路,他不甘心;跟秦嘉禮同歸於盡,他也不甘心。正是僵持不下之時,趙青山望著人潮洶湧的大街,嘴角一勾,忽然生出了一個絕佳的想法。“你贏了,”他說,“我不賭了。”一邊說著,他一邊向後倒退,伸手接過了隨從遞來的一把槍,一拉栓打開了保險。槍是步槍,威力比秦嘉禮手中的舊式柯爾特手槍,大了不知多少倍。一步接著一步,他後背抵上了包廂的門把手,退到了極限。他退,秦嘉禮也退。兩個人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望見了殺機。“你贏了,按理說,我不能殺你。”說完這話,他牽動臉上肌肉,短促地笑了一聲,仿佛是被自己的說法逗笑了,“可你我之間的事,怎麽能按理說呢?”槍口瞄準了秦嘉禮,見秦嘉禮不躲不閃,似乎真的有了幾分死誌,他又笑了,是個頂誇張要岔氣的笑法:“你放心,我不打死你,我隻廢你的腿。”若不是性命攸關,秦嘉禮也想笑了。眾所周知,空襲投彈,隻往繁華人多的地方投。而他身處的金川大酒店,正是重慶最繁華、人最多的地界。廢了他的腿,再把包廂的門一鎖,就算不打死他,炮彈也會炸得他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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