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問出,殿裏安靜一片,半晌不聞人聲。宣帝急了要催,卻見何丞相麵色沉沉,連眉頭也微微蹙起,手上羽扇輕輕拂動,扇來陣陣涼風。吹得宣帝都有些冷了,何丞相才為難地說道:“半月之前先帝才放宮女歸鄉,天下銜恩。宮中如今又無嬪妃,先帝在時尚足用的人手,陛下一登基卻又要再添人……臣恐此舉有傷聖德。且如今正是用兵之際,朝廷的銀子都緊著向西北調,也實在拿不出錢來。”宣帝慪得直想吐血。成帝宮中那是什麽樣的配置,自己眼下用的又是什麽樣的人——何老丞相向來風雅,難道看不出他這幾天連打扇的宮女都挑不出個體麵的來了嗎?何丞相自顧自地說完了,居然就站起來向他大禮拜了一拜:“先帝朝時,臣常恨後宮奢靡過度,怨女充塞宮苑。聖上檢樸自持,不好女色,正是天下典範,臣願作賦頌揚聖德,使天下皆知吾皇仁義,自然四方歸心。”話說到這份上,宣帝隻得把那口血咽下去,高高興興地擔起這個聖君的名頭。選美費錢,納妃卻未必費多少,他也就把前事撂在一邊,和何丞相提起了自己的婚事。“朕今年二十有三,膝下猶虛,宮中也無人主持,想到數月後便要勸農桑事……”一言以蔽之,不管是後是妃,朕宮裏總得有個有名份的女人了!何丞相這就不裝傻了,直接挺直身子強諫:“先帝過世未滿三七,遺體尚未下葬,陛下身為人弟,怎地不能依禮守製,連這幾日也等不得了?老臣身為丞相,雖不能為陛下分憂,卻也不能坐視陛下行此有虧德行之舉……”何丞相是滿麵紅光、搖著羽扇、捋著長須出的文德殿。留在殿內的宣帝卻沒有這般好氣色,兩個眼圈都發青了,說話時聲音也有些打顫:“去把幼道叫來!朕就不信沒了他何玄,朕就成不得親了!”王義雖然不算聰明,但聽話體貼是一等一的,去叫淳於嘉這一路上,就把宣帝方才和何丞相說的事都交待與他,順便勸淳於嘉順著宣帝,最好是哄著宣帝,免得他心中煩惱。淳於嘉一麵留意聽著王義說話,心中就想到宣帝拉他造反那天,頸間點點掩飾不住的紅痕。他低頭想了許久,隻覺著宣帝急著要選妃,怕也與在成帝那兒受的刺激有關——若得幾個知情識趣的美人在身旁笑語解頤,好歹回到宮中,就不至於對著空落落的宮牆想從前那些不堪之事吧?可是這些事,他卻是不能和旁人說,更不能和宣帝提起。淳於嘉心中憂煩不已,眼前又時不時掠過宣帝那天那副不勝雲雨的模樣。腦中開始倒還盤算著哪一家身份高貴,與自己交好;走到宮門外時便已不知不覺將那些人家都挑剔出了毛病,竟是覺著誰家女兒也不配入侍宮中了。到了文德殿中,聽宣帝遠遠喚了一聲,他才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心下便是一凜,連忙跪倒階前,行過大禮。宣帝待他一向客氣,當即叫王義將他扶了起來,又叫人給他賜座:“幼道是朕心腹,不必與他人相比,這些俗禮免了也罷。”淳於嘉謝過恩便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問起:“不知陛下召臣入宮是為何事?”宣帝本來是一時氣極,隻想聽人說些順耳的話,才急可可叫王義把人召了過來。方才自己在殿中休息這麽一會兒,那股氣也消了下來,才想到自己為了納個妃連召兩位重臣,傳出去也並不好聽。既然淳於嘉並沒直接提及後宮之事,宣帝便也不提此事,隻問了些西北用兵之事。淳於嘉是吏部侍郎,旁的未必知道多少,軍中人事任免卻都要經他過目,便將朱煊軍中人事變動一一說來。淳於嘉那裏說起朱煊,宣帝便有些走神,自顧自地想起了朱煊臨行之前在會寧殿那一夕荒唐。當時他分明沒用什麽藥,也非為勢所迫,怎地就放蕩得自己想來都覺得丟臉?而且他也是成年男子,這身子也沒什麽好處,成帝荒淫無道也就罷了,朱煊雖然好權勢,於私德卻是無虧的,怎麽就會和他有那兩次……隻想到朱煊在他身上如何誘挑,宣帝就不免有些意動,身上陣陣發熱,坐也坐得不大安穩。淳於嘉聽著他身上悉瑣衣聲,不期然抬眼看去,卻見宣帝麵上已染了一層薄紅,目光在空中遊移不定,竟有幾分含情之態。淳於嘉心中巨震,連自己方才說的是什麽都忘了,連忙垂下眼不敢再看。悄悄呼吸幾次,他心中才平靜下來,安慰自己隻是看錯了。待要打起精神重新為宣帝解說軍務時,卻聽到一道已滿含情致,不複清朗的聲音:“幼道,你說朕待大將軍如何?”這一聲直叫進淳於嘉心底,叫他的心平白涼了幾分。宣帝動心絕不會因為他,而大將軍朱煊……他之前倒是從未想過。話說回來,連他自己都有過一時心動,大將軍手握兵權,又深得成帝信重,若非為此一念私情,又為何要為宣帝做弑君犯上之事?想到這點,他又不自覺偷眼看向宣帝,心中仍有幾分不解——不過是個武夫,宣帝怎麽就能看出他的好處來?淳於嘉腦中一霎轉了無數念頭,麵上倒還平靜如常,沉聲答道:“陛下待大將軍恩深義重,臣等有目共睹。”宣帝搖了搖頭,笑道:“幼道也知朕繼位之事多憑大將軍,若說他待我恩深義重是有的,我待他麽……那倒未必。”淳於嘉便覺有些替宣帝委屈——世上從來隻聞君恩深重,哪有臣子倒過來以恩情自居的?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做臣子的為主君效死亦應當,居然還要討要報償……難不成他還敢要主君以身相報麽?若他當初有朱煊那樣的權勢,是斷不會……淳於嘉心中暗暗歎息,把眼睛轉了開去,不敢看向宣帝。宣帝卻還抓著此事不放,見他不答便又問道:“助朕登基之恩,還有宣府大捷……幼道,待大將軍回來之後,朕當如何賞賜才不致簡薄呢?”簡薄……能叫皇上背地裏這般惦念,就是什麽都不賞,也絕談不上簡薄。淳於嘉按下心中那分妒意,小心答道:“西北若能全勝,陛下不若分功於其他將領。大將軍可多賜財帛,爵位縱要封,也隻能封千戶侯,至於官位……陛下還需斟酌。畢竟此功雖高,陛下與大將軍卻都在壯年,若一開始就封賞過多,臣怕將來,總有封無可封之日。”宣帝聽到後來,心中竟有些訝異。他心中雖把淳於嘉當心腹,但還更多記著十數年後,淳於嘉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時候。如今聽到他這樣毫無私心的說法,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直把他看得微微低下頭去,宣帝才帶著絲微笑想到:原來幼道年輕時這般正直,朕倒都快忘了。若是能叫他一輩子都如現在這樣清正,朕朝中一定更是人才濟濟,遠勝前生。第18章 亂象到底朝堂之事遠比後宮重要,宣帝被何丞相訓得沒了脾氣,也就撂下選美的心思,轉頭關心起了淳於嘉——畢竟是跟了他兩輩子的心腹,雖說貪一點不算大毛病,但那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根子可得從現在就掐斷了。當初一麵用著一麵製衡著他,還要把何丞相留在朝中壓人,終究不如君臣戮力一心、毫無芥蒂的好。不過前世也是因為朱煊之亂,朝中人才凋零,他才會對淳於嘉倚重太過,慣得人不知高低。如今趁著時候還早,倒不如撿此事來磨磨他的性子,也教他知道敬畏……宣帝便丟下手中奏折,叫了個侍立在門外的宮女磨墨,自己站起身來自背後欣賞著這副紅袖添香的美景。在那宮女回身向他示意之前,他就迅速轉過了臉,直到人退下之後才又走到桌旁,重又展開那道奏折批閱。這道折子,是參相州知府貪墨朝廷救濟銀兩,閉門不納流民的。如今宣府一帶開戰也有月餘,西北流民漸多,各省皆奉旨安頓。就連京畿也由京兆尹設了臨時住所,按時放粥。因時值二三月間,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國庫銀兩還要支援前線,難以撥出太多。左右宮中無人,內庫也不是沒花過,宣帝便將前幾朝積存的銀兩撥向各州府,叫府縣安頓流民、開倉救濟。而這個相州知府,貪的正是宣帝特地叫人調出去的私庫銀子。這些事宣帝原也見得多了,若貪的隻是國庫銀子,還不至於這麽大動幹戈。可這本是宣帝打算納妃選美的錢——當皇帝的都肯為了百姓打光棍了,一個小小知府竟敢把黑手伸向這銀子上,若不拿出來狠狠治一回,宣帝自己都虧心的慌。盡管宣帝沒能成上親其實和這銀子無關,但相州知府的名字已落到了他心上,而淳於嘉正是他心中做這事最好的人選。——多見見貪官的下場,尤其是親手整治幾個貪官,總也能叫淳於嘉警醒些,不至於外物迷了眼,分不出自家性命與權勢財貨哪個更要緊。發下旨之後,淳於嘉當天下午就進了宮辭行。宣帝推己及人,體諒他不願遠路奔波的心情,親自把他從地上扶起,拍著他的肩頭勸道:“相州距京師不過四百餘裏,快馬兩三日便得來回,路上朕派禦林軍護送,幼道不必擔心路上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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