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翹心一顫,腳步便亂了一拍,握著團扇的那隻手也不知不覺落了下來。王義在宣帝身後看得清清楚楚,失聲叫道:“咦?”那聲音壓得極低,隻是宣帝離得他近,自然聽得清楚,側頭問道:“你咦什麽?莫不是看出她像什麽人?”難道終於有人看出來,他那副畫像上畫的就是綠翹了?王義卻搖了搖頭,再度打擊了一回宣帝的藝術造詣:“她長得像誰我是認不出來,不過她那團扇有問題——方才我細看著,她舞過來的時候,那扇骨中灑下來許多香粉似的東西,落到聖上的杯盤裏了。”竟這麽快?宣帝怔忡了一瞬——上回暗殺還是綠翹入宮之後的事,這回他們竟這麽早就捺不住性子了。可他發才明明已釋出了王霸之氣,綠翹應當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他了,怎麽還會無奈地屈從於百越的奸惡之徒,往他食物中下毒?看來不止他看綠翹不如前世了,綠翹待他也沒有那份情意了。罷罷罷,人說夫妻緣份隻有一世,都已兩世為人了,哪還能事事都如從前呢?宣帝心下惻惻,將那杯梅花酒遞給王義:“天氣還冷,去替朕換些熱湯來。”王義心知肚明地捧著杯下去,著人叫禦醫來驗酒中毒性,又送了杯解毒湯劑以策萬全。宣帝徐徐飲下藥湯,指著桌上灑了藥粉的菜,和顏悅色地說道:“朕桌上這道煨鹿筋和南乳肉味道都不錯,送給百越使者品嚐。”兩旁侍者應了一聲,便將菜撤下,送到那位使者桌上。綠翹的神色果然變了一變,借著舞蹈掩飾,向百越使者遞了幾回眼神。那使者仍是神色自若,言笑晏晏地謝過宣帝賞賜,落坐後卻向綠翹微微點頭,目光向宣帝這邊橫了一橫。綠翹身形凝滯了一下,隨即又舞開披帛,向宣帝座前步步踏來。宣帝心底暗暗歎息,又還有些憐惜綠翹,不欲讓她做出無可收拾的事,便朗聲吩咐:“將歌舞撤下,朕有正事與使者商議。”絲竹聲戛然而止,但綠翹的舞步並未停止,仍向著宣帝款款而來。宣帝便不再姑息,厲聲喝道:“鳳卿!”這一聲剛剛響起時,綠翹仍作著舞蹈之姿,然而喝聲落定之時,她已縱身躍到半空,撲上上座上的宣帝。一隻玉盞從側麵直擊向她的膝骨,綠翹身形一擰,以一種詭異的姿勢避了開來,速度不減地繼續撲向宣帝。綠翹的功夫原來這麽好,上輩子她果然不曾真心刺殺朕。電光石火之間,宣帝腦中竟還在胡思亂想。眼看著綠翹手中披帛將要揮到他胸前,一道箭風卻已飛迎而至,將那被真氣貫注,堅硬如鐵的披帛扯裂。而綠翹輕盈的身體已落在宣帝案上,右手抖開披帛接住第二支箭甩向身後,左手五指箕張,閃電般探向宣帝喉頭。直到此時殿中才響起混亂的呼聲和腳步聲,禦林軍也紛紛闖入殿中圍捕百越樂女。一聲清朗鎮定的笑聲卻穿透一切,傳到了正在禦案旁糾纏的幾人耳中。那人語速極快,卻聽得出態度十分沉穩,說的是:“姑娘不顧這位使節的性命了嗎?”隨著他的話音,兵刃擊在人身上的沉重聲響和血液噴濺之聲同時響起,隨之響起的還有一聲嗆咳。綠翹的動作為之一頓,忍不住把目光往那邊投了一下——隻這一瞬間的失神,她就再也沒機會接進宣帝一步了。朱煊自背後緊緊掐住了她細膩的頸項,鳳玄也已橫弓當胸,擋在了宣帝麵前。宣帝倒退數步,憐憫地看著她:“你為百越王殺了朕,他也不會赦你姑母,反倒會為了彌平夏朝怒氣,順勢廢了她的後位,將你一家都交與我朝處置。”綠翹的瞳孔驀然收縮,愕然問道:“你怎麽知道……”這都是你當初和朕說的。宣帝高深莫測地看著綠珠,看得她頭昏神眩,徹底失了反抗之力。不過這話他也隻是蒙著來,沒想到此事竟也提前了數年發生,正好可以以此為切入點,重新收服綠翹一回。說話之間,鳳玄已利落地將人手腳綁住扔到地上,朱煊則大步走到宣帝身旁,關切地看他是否受傷。宣帝握著他的手,目光落向大殿內,朗聲笑道:“有諸位愛卿護駕,朕自然無礙。不過今日之事卻是淳於愛卿功勞最大,若非他擒住刺客首領,這女子也不會這麽容易就擒……”他的目光落到百越使節座上,頓時再發不出聲音——那個一身是血倒在座上的,竟不是他所想的百越使節,而是剛立下救駕之功的淳於嘉!一旁年過七旬身形削瘦的嶽太尉正按著猶在掙紮的使節,何丞相帶著兩個還沒被嚇癱的老臣正撕下內衣往淳於嘉身上綁著,偏過頭來奏道:“淳於大人雖然流了些血,但好歹性命無憂,隻是要養一陣子了。請陛下命太醫為他醫治一番吧。”嶽太尉那邊也有禦林軍相助,三兩下把人綁了起來,然後顫微微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此人武功平平,倒是有一身蠻力。淳於大人就是太過文弱才吃了虧,叫他奪走兵器反刺了一劍。”邊說邊搖頭道:“老了老了,若再年輕二十歲,這樣的刺客怎麽能容得他出了手才拿下……”宣帝顧不得別的,將龍袍下擺一撩,已自衝了下去,從何丞相手中接過了麵如金紙的淳於嘉。“淳於愛卿……”宣帝痛悔不已,眼圈霎時紅了一圈,聲音也有些顫抖:“朕早知這隊使團存心不軌,若非惦著記綠翹……”他傷心過度,竟沒注意自己一時順嘴,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放心,朕一定會叫人治好你。幼道,你與朕還有半輩子的君臣之緣,朕一直空著太傅的位子就是為了等你,你不可叫朕失望……”淳於嘉額上冷汗如雨般落下,還強笑著安慰宣帝:“臣不過是傷了胳膊,哪兒會有性命之憂。陛下不可太過憂急,於養身不利。隻是臣這一受傷,怕是要影響閱卷和殿試……”宣帝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是還有副考官麽,此事由旁人來做,你暫領個虛銜,不要費神耗力,到下回大比再替朕好生選擇良才!”又起身吩咐內侍:“去拿副肩輿來抬淳於大人到偏殿休息。太醫請來了麽?怎麽動作這麽慢?”忽然有人在他臂上按了一把,宣帝這才冷靜了一些。轉過頭去,便見朱煊神色淡淡地低頭看著淳於嘉。“淳於大人的傷並不算深,血也止住了,請陛下勿須過於擔心。若因悲慟損傷了龍體,他也擔待不起。百越刺客已悉數就擒,陛下是要親審還是交與大理寺?還有陛下‘惦記’著的那位綠翹姑娘,似乎還有些隱衷,是否要與眾人分開,由陛下特別審問?”第60章宣帝“惦記”著的那位綠翹姑娘被暫時安頓到了大理寺,由禁衛看押,等待宣帝親審。而剩下那些刺客則沒那麽好的運氣,一並移交到了大理寺,三堂會審之下,終於有人吐了實話。宣帝看著大理寺呈上來的案卷,越看越是怒火盈胸——原來百越與吐蕃竟已悄悄來往許久,自從西戎滅亡之後,便想著進一步擾亂中原,從中取利。更令他憤慨的是,這群蠻夷竟對他諸多批評,以為他是荒淫無道的昏君,隻是運氣好才得了朱煊等名將輔佐,才能打下西戎。簡直是胡說!他若不是這麽英明睿智雄材大略威嚴霸氣怎麽會有這麽多賢臣心甘情願地追隨他?他耐著性子往下翻了幾頁,又看到刑部侍郎魏淵問的一句:“你們身為使者,當眾行刺,難道不怕我大夏兵馬南下,將百越夷為平地?”這話問得有理有節有霸氣,頗得了他的真傳,宣帝暗暗誇了一句,接著往下看時卻險些被那答案氣破了胸脯——“綠翹下毒手法極妙,武功又高,我等又以有使團名份,宴上猝然發難,誰能避得過?必定是有人事先透出行刺之事,你們才會有這等準備,不然宣帝必死無疑!宣帝既死,夏朝必定大亂。平涼王假孫而已,怎能得國?”他把卷宗往案上一扔,怒喝道:“誰說平涼王是假孫?下諭旨,立平涼王為皇太孫,依例配東宮僚屬,待王過了八歲便移至東宮!”眾人連忙勸他寬心。不過平涼王的確聰明好學、禮賢下士,經過宣帝數月親自教養,滿朝上下也都看到了這孩子的好處,因此並沒什麽人反對立儲之事。待宣帝氣消下去幾分,大理寺卿龐健便起身上奏:“陛下,百越孟氏膽大行刺,我朝必將提兵討伐,以揚國威。是將這幾名刺客就地處決還是留著祭旗?”宣帝冷笑一聲:“百越向來刁滑,朕處置了這些刺客,他們倒要鬧著朕無故殺害使臣,再借此名義聯合吐蕃於西南作亂。朕怎肯如他們之意……隻是百越春夏秋三季皆有毒瘴,大軍如今多在北疆,調回來也要時間。先派人帶著刺客的人頭去申斥孟氏之罪,叫鎮南將軍施繼遠守住邊關,等到冬天再行出兵!”虧得北疆已平,不然南方亂起來,西戎還在後頭虎視眈眈,他兩處用兵,兵力財力真的要支應不過來了。不過這兩回遇刺背後都有吐蕃的影子,此地也不能估息太久,還是連著百越這件事一並解決了的好。龐健又問道:“還有那名女刺客,大將軍又特別關照,不曾下到牢裏,也未過過堂,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綠翹並非朱煊關照,而是他特地關照的。隻是他也有些近鄉情怯,不敢見綠翹。見麵之後放不放是個難題,且也不好再柔情收服,還是暫且這麽放著吧。宣帝心中甚至隱隱希望綠翹能自大理寺逃脫,然後浪跡江湖也好,重回百越也好,他就可以不必親手宣判綠翹之罪,也不必為她以後的生活為難。宣帝心中清楚,這一世相見,他們是不可能再和從前一樣恩愛了。他傷心了一陣,就讓大理寺卿繼續看押綠翹,又宣了禮部諸人來商議立皇太孫之事。得早些平涼王的儲君之位定下來,免得孩子沒名沒份地養在宮中,外頭再有人敢議論他的身份。禮部尚書正是當初上表奏請宣帝立王妃的宗正卿賀徵,如今聽說宣帝下定決心要立嗣孫,又起身勸道:“陛下尚年輕,將來未必不能有子嗣,何必急著立嗣孫?臣記著上回陛下要納妃時,朝中大臣之女成親的極多,但朱氏女倒還有未成親的,陛下既看重大將軍,也不妨與他家聯姻。”朕怎麽不曾與他家聯姻,隻是聯的這個不會生罷了。宣帝自是不能說實話,隻含混應道:“子孫緣份也要看天意。朕年紀已然不小,平涼王聰慧孝順,知書達禮,堪為東宮。”立儲總比立個男後強,賀徵苦勸幾回,見他不肯回心轉意,也就服了軟,回到部中準備立皇太孫的一應禮器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