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道:“阿仁有心了,待會兒朕還要問你軍務,隻怕要晚些放你回去,你也多吃一點。”他伸手去拿到點心,謝仁卻將手直伸到他唇邊,微帶幾分懇求之色看著他:“這些東西都是陛下準備的,我也隻能借花獻佛,暫做一回侍者,還望陛下不棄。”他容貌儀態俱美,神態又動人,宣帝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不知不覺便低下頭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直到把那點心幾乎吃光了,隻剩下被他手指捏著的那點兒。再吃下去就要咬著謝仁的指頭了,宣帝再怎麽為美色所惑,也不能再吃了,便另拿了一塊點心小口咬著,叫謝仁將剩下那點兒的放到一旁。謝仁有些可惜地收回了手,將剩下那一小塊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順便舔淨了指上沾的一點碎屑,含笑說道:“禦賜之物,臣怎敢浪費?這點心十分香甜,多謝陛下賞賜。”他吃得香甜了,宣帝就覺著那點心忽然不大香甜了,又咬了兩口,實再是吃不下去,便隨手撂下,叫了一旁服侍的內侍過來:“去催催王總管,怎麽點心都送來了,叫他去拿張地圖還拿不過來。”謝仁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起身走到桌邊,拿了最大號的筆,飽蘸濃墨,在雪白的牆壁上畫了起來。待宣帝看的時候,他已將百越疆域圖畫了出來,正往邊境上添加關口名稱,並隨手畫圈,寫下了戍守各關口的敵軍數量。宣帝不知不覺站起身來,湊到牆邊盯著謝仁手中墨筆,眼睛一眨不眨,恨不得將牆壁看穿。謝仁一麵精心畫著圖,眼角餘光卻一直掃著宣帝,觀察他麵上神色。見宣帝毫不掩飾地露出驚喜之色,他心下微微得意,手中卻是一絲不苟,將那副地圖畫得盡善盡美,連百越國中山川河流都描得清清楚楚。待他收了筆,宣帝便又湊近幾分,撫著雪白的牆壁歎道:“阿仁竟將百越地圖記得這樣清楚,實在令朕驚喜。朕知道你自幼喜好兵法,也敢用你,隻盼你能不負朕的期盼,給朕漂漂亮亮地贏一場!隻要拿下百越,朕絕不吝封你一個衛將軍!”謝仁的脊背挺直了幾分,轉過頭來拱手向宣帝保證:“臣定不負陛下期望!”起身後又笑道:“臣並不在意做什麽將軍,隻要能為陛下平定這些亂臣賊子,令天下太平,將軍無用武之處。到那時我在朝中養老與在宮中養老也就沒什麽區別,陛下也就不必再說什麽‘不舍得’將我留在宮中了吧。”宣帝宮裏還有個朱煊,實在沒法子把謝仁帶回去,隻好裝著聽不懂,問他陽山關的兵力布置。謝仁頗有些遺憾,頻頻看他,後來見宣帝打算裝傻到底,便也不提此事,專心說起了關外的兵力糧草布置。“從陽山關順著北江支流下去,就是潼淇關,再向下便是四會,從這裏向右直插就能到達百越國都。百越三郡之中,這邊因是王都所在,漢化還厲害些;再往西南盡是蠻夷,山地又多,不如這邊好攻克。隻是百越國中產大象,交境這邊還好些,待深入百越,就會遇到他們的象陣……”這點宣帝上輩子也遇著過,他頻頻點頭,並將自己的經驗說給謝仁:“其實他們的象陣也不難破解——大象脾氣急躁,也受不得驚,一旦驚著了,卻是不分敵我,隨意踩踏的。若他們布出象陣,咱們隻管學田單的火牛陣,保證立時就能衝亂他們的陣腳。上古時中原也是有象的,隻是後來沒了,不然象陣對象陣倒也有趣。”謝仁雖然也搜羅了些百越的消息,知道的卻不如宣帝清楚,越聽越是著迷,倒把來找宣帝時的心思暫且撂到了一邊。兩人在牆邊站的時間長了,王義在旁看不過眼,忙叫人搬了椅子過來,請二人坐下說話。宣帝坐了一陣,覺著仰著脖子說話實在難受,便又站了起來,叫王義伺候筆墨,把自己前世的進攻路線也畫了出來,並用紅筆圈著地圖上的城關名稱,一一指點謝仁當地的地形地勢,以及他還能回憶起來的將領用兵習慣。宣帝難得回憶起自己的崢嶸歲月,越說越是興奮,腦中湧出許多平日不曾想起的東西,恨不能將自己所知一股腦兒塞給謝仁。兩人說著說著,不覺夜色已深。隻是宣帝正在興頭上,謝仁又覺著與他相處的時間流得飛快,並無一人在意已到了什麽時候。直到房門被人敲響,宣帝才停了下來,拿起茶來潤喉,並叫人宣門外之人覲見。進來的人卻是殷正。宣帝今日還是頭一回見他——上回他在平定朱煊之亂時一起死於亂軍之中,這輩子也一直在邊關,不曾回京覲見。難得見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宣帝心中也是波滔洶湧,方才桌上不曾多看,此時他自己送上門來,宣帝便神情複雜地打量了他好久。這人卻是怎麽看也不像個能謀反的人。殷正年紀已近三旬了,但動作神情看著都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還給人種狡黠的印象,若不看臉,倒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年。與旁邊一襲藏青色長衫,態度沉穩的謝仁相比,殷正還更有活力些。也不知他在戰場上是否也這副模樣,又惑者這些輕佻模樣隻是他的偽裝?宣帝微眯起眼,目光在殷正身上流連不去。直看得殷正和謝仁兩人都有些發毛了,他才撂下茶碗,無事般問道:“殷將軍有何事求見?”殷正悄悄透了口氣,板起臉來答道:“陛下初到陽山,理應早些休息,可謝將軍卻纏著陛下說話到這時候,實在太不像話。臣一來是勸陛下休息,二來還有些軍務要與謝將軍商量,請陛下準許。”宣帝這才覺出幾分困倦,回首問王義:“現在是幾更了?”王義皺眉道:“都快到三更了,隻是陛下說得正盡興,我不敢打擾。要不陛下明日再講,也讓謝……謝將軍早些回去休息?我聽說軍中要晨起訓練,可別累著了他。”謝仁連忙答道:“陛下所說皆是仁聞所未聞之事,仁隻願多聆聽一陣教訓,怎麽會嫌累?”殷正眼巴巴地看著宣帝,又悄悄給謝仁打眼色。宣帝卻沒看見他,隻看見謝仁眼中已浮出了道道血絲,聲音也微嫌沙啞,便知他果然是為陪自己硬熬著,現在已困倦難受了,心中不免有些歉疚,忙吩咐道:“朕初入軍營,過於興奮了。謝將軍且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朕放你的假,不必起得太早了。殷將軍也辛苦了,朕就不多留你了。”殷正連忙拉著謝仁一道謝恩,然後扯著他的胳膊就把人拽出房門。直到走得遠了才敢低聲說道:“你怎麽跟皇上在房裏待得這麽晚,不怕咱們皇上再把你納到宮裏當妃子嗎?好容易逃過一劫了,你就老實在自己營裏待著,離皇上能多遠多遠……我說你怎麽不理人呢?我是為你好才勸你的……”謝仁跟著他大步往房中走去,直到門外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回了他一句:“殷將軍,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殷正被他關在門外,愣了半晌才喃喃罵道:“這個小沒良心的,我不是為了他好才勸他的嘛。要是跟大將軍的兄弟一樣入了宮,以後哪還有臉見人哪……”他搖著頭往回走,心裏一直沒放下這事,直到回了自己房中還有些意不平:“難不成謝仁這小子還真想當娘娘了?這可不行,文臣裏剛出了兩個皇妃,咱們這幫將士還正好能看他們的笑話,這要是武將裏也出個自請入宮的,那不反過來讓那些文人看笑話了嗎?”不行,他得找人排班盯住謝仁,再另安排人看住宣帝,將這兩人牢牢隔開。他帳下這些將士都是跟著大將軍拚殺出來的,軍紀嚴明,人品可靠,從未有過任何不可告人的陰私。如今大將軍雖不在了,但有他殷正在一天,這軍隊就還是當初的朱第78章謝仁的兵馬已經和殷正他們合在一處,平日自然也沒有單獨的住處,要見宣帝就得光明正大地在人前相會。他自覺事無不可對人言,在宣帝麵前、在眾將士麵前都是大大方方,事事都照顧周全,不僅不怕人家看出他與宣帝感情不一般,甚至恨不能再做得明一點,叫人都知道他已是皇上的人了。殷將軍左防右防,卻隻能防住他們私下相會,防不得這樣明麵上的來往。好在宣帝是個要麵子的人,隻要有人盯著,就不肯做得過於親昵,總算是把他和謝仁的關係表麵上維持在了“君臣相得”四個字上。至於私下裏,暫時還沒得著。宣帝一開始還為了兩人關係太過明顯煩惱了兩天,不久他從北方帶來的大軍到了陽山關,他就隻顧籌劃著如何對敵,再無餘暇考慮這點兒女私情了。邊關得用之人不少,宣帝便以謝仁為前將軍,從陽山關向下深入腹地;徐文昭為左將軍,奔襲瀧口關;另派一直鎮守連州的虎威將軍嵇令順九嶷山秘密插入百越;隻留了殷正坐掌中軍,傅湘在陽山關裏保護宣帝鑾駕。謝仁出關接戰得最早,不到十日便夷平了百越駐紮在陽山的水寨,生擒當地守將,帶了五十艘大船順流而下,直逼潼淇關。他一戰得勝,宣帝也與有榮焉,除了封賞之外,還特地寫了封信叫探馬捎到軍前,私下裏淋漓盡致地誇了他一頓。夏朝大軍壓境,百越王趙延還派了使者來質問宣帝為何侵入本國。宣帝連見也不曾見那使者,隻調了軍中一個參讚問他:“百越為何對上國無禮?汝國中使節行刺天子,大夏曾遣使質問,百越國主為何不入京待罪?爾既不畏天威,聖上自當親施懲處,亦叫汝等知道上國之威不容冒犯。”那位特使本是準備到宣帝麵前慷慨陳詞,順便被宣帝打一頓或是砍了腦袋,以此彰顯他為國忘身、不屈不撓的意誌。結果他進了行宮不到兩刻鍾,壓根兒就沒見著宣帝,那一肚子精心準備的發言也沒機會出口,就叫人拖到門外,和隨行的副使一道被扔了出來。拖動之中,他們頭上的帽子也歪了,衣裳也皺了,在門外還叫夏朝軍士嘲笑了許久,各各都滿心羞惱,灰頭土臉地回到朝中,向著百越王趙延哭訴。趙延聽罷他們的說法,先好言好語地安慰了眾人一通,最後把領頭的使者留下,冷笑道:“夏宣帝來得正好,孤本以為他隻派個將領來,自己留在國中呢。他不知死活地親身過來,孤倒更方便行事了,這回孤已布下重重羅網,又有友軍相助,正好親手取了他的首級……待事成之後,長沙、九江與閩江三郡便都可歸於孤了。”使者也露出一副諂媚笑容:“吾王深謀遠慮,誰能及之?夏朝那昏君隻怕還在沾沾自喜,以為他那個男寵能深入我國境內,便真是有本事了。隻是咱們不能光靠那邊,待將來大王擒住了夏宣帝,還可以以他為質,向他的後妃和臣子們換更多金帛土地……”趙延叫他捧得十分舒心,笑容便真了幾分,自得地說道:“你也看出那人不能成事了?不過就是他沒能成功,夏朝的大臣也未必肯割地賠款,換夏摯回國。隻看他將大臣強娶成後妃就知道此人何等昏庸無道……哼哼,到時候說不定他那些大臣和妃子還要感激孤呢。”趙延說著說著,自己便朗聲大笑,一旁侍者與臣子也都附和著笑了起來,反應快的變立刻跪下恭喜他即將擒捉宣帝,收攏境北三郡。與這一朝自信滿滿的君臣相對,宣帝也正沉浸在即將攻入百越國都,擒拿趙延、吞並其國的暢想之中。此時他才收到謝仁軍中傳來的奏報,聽說他拿下了潼淇送,正日夜兼程地順江向下遊方向趕去。不僅謝仁攻城掠地的速度極快,去打瀧口的徐文昭大軍速度也不慢,如今已拿下韶關,正沿陸路往百越朝廷所在奔襲。因連連勝利,大軍不斷深入,後方運糧的隊伍便越拉越長。陽山關北靠長沙,正是產糧之地,事先又屯了幾萬石糧草,糧食充足,倒不虞這一仗支持不下來。但運糧這一趟路程越走越長,大半兒又在百越國中,多有當地散兵或亂民搶掠,宣帝怕糧草有失,便派了傅湘回去押糧。再往前走卻沒之前那麽容易了。元旦前夕,大軍終於趕上了謝仁的前軍,卻發現謝仁被阻於清遠城外,攻了數日也不曾攻下。清遠城城高牆厚,城頭守軍備了大量擂木、滾石和沸油,前軍在攻城時損失了不少。謝仁見強攻不見成效,便暫時休兵,城外紮營休整。大軍到時,他已在城外建好軍營,還在營外欄了一圈拒馬柵。殷正大軍到後也原地紮了營,又將謝仁軍中柵欄拆了,兩軍合為一處。待宣帝的大帳紮好,謝仁便先去請罪,將自己這些日子久攻不下的原因和已探出來的城中兵力、守城方式等一應與宣帝和各將領細細說明。殷正聽得頻頻點頭,還拿不時眼角掃著宣帝,看他對這一仗的態度。見宣帝沒什麽不悅,待謝仁說罷便接口道:“聖上這一路顛覆,現在定然已累了,還請聖上先休息,我帶謝將軍與眾將先下去商議攻城之事,待有了結果再報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