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寧輕快的走下樓梯,正巧遇到斯年靠在欄杆邊上,他看著霧氣蒙蒙的雨簾臉色有些歡快,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事。


    攸寧繞到他側麵,他的臉如冠玉,眉眼稍長,唇角揚起的時候左頰處有一個小小的酒窩,也不知他死於什麽年紀,但看麵像卻是個溫潤年輕的風流俏公子。


    斯年早已察覺了攸寧的到來,他緩緩側過臉來,微笑著道:“女君在看什麽?”


    “這雨纏綿了整整一天,大夥兒都躲了起來,隻有你一個人在這兒看雨,覺得奇怪,所以便多看看。”攸寧老實的回答。


    “女君可知道我為何是豔鬼?”


    攸寧心情正好,一顆小心髒歡騰鼓舞著,正遇到有人能與她說說話便順勢接了下去。搖搖頭道:“豔鬼,不就是長相妖豔的鬼嗎?”她打量他一番,又是搖頭道:“你長的雖然好看,卻不妖豔,豔鬼不好聽,以後莫要再讓別人如此喚你。”


    斯年爽朗的笑了出聲,道:“女君,豔鬼是對鬼妓的稱呼,我是個鬼妓,所以,便是我不讓人叫也沒人會聽的。”


    “鬼,鬼妓?”攸寧大聲失色,下巴差一點掉在地上,又蹙眉打量他,這分明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公子,怎麽就能是鬼妓呢。


    斯年輕歎一口氣,釋然的笑道:“三年前我剛死,因為不想投胎,便到了冥界的秦樓楚館裏做了鬼妓,就這樣在裏麵度過了三年死不如生的日子。前幾日,黑令史大人去門子裏尋樂子,聽了我的事,於是引我來了此處。”


    “剛來那幾日,我真是無所適從,恍然間總覺得自己在做夢一般,常常偷著掐自己的腿,生怕這都是假的。”


    他唇角帶笑,是真的輕鬆的笑容,攸寧看著他的笑容,轉頭看看狹窄逼仄的樓梯,老板開這家客棧,真的很有價值。


    一時間,她的心情有些複雜,索性坐到了斯年身邊,與他一般看向欄杆外的小雨,用輕柔的聲音問道:“為什麽寧願去做鬼妓也不願投胎?”頓了頓,道:“你說了,那日子死不如生。”


    斯年麵色掙紮了一瞬,閉上雙目,心頭痛楚,轉而臉色慘白的道:“我自小家中貧困,但卻出了奇的好學。父母見我愛學便將我送到了學堂裏去,十年寒窗苦,一朝陋室香。便是多年以後我為官之後,父母過上了好日子,我仍忘不了那時在鄉下,父母勞苦一日,我早早為他們做好粗茶淡飯,燒好熱水,圍在他們身邊,一邊做活兒一邊背誦詩文的日子。”


    “攸寧女君,你知道嗎,為了這事,他們與我險些決裂。父母常言,我是讀書人,不能做這些粗活。我呢,每每答應之後,次日卻又偷偷的做活。”說到此處,他就像個得逞的小孩子,笑的那麽奸詐。


    “我從泥土中來,自然知道在泥土中掙紮的窮人有多麽的不容易。做官以後,我不求說服每一個為官者都心係窮苦百姓,但在我治下的瓊州城,男人種田,婦孺養蠶,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女君知道嗎,隻要一畝地就能種桑養蠶,桑葉好的年節,能養三張紙的蠶,每張紙能產四十五公斤的蠶繭,一年能養兩季,每戶人家能多賺十兩銀子呢!”


    他說的很興奮,攤開手掌比劃著道:“一錠銀子,正好是十兩。十兩銀子,能換成宋元通寶的大錢足足七吊!對於一戶普通的農家來說,能維持他們一整年的基本開銷了!”


    攸寧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個滿身正氣的好孩子。”


    斯年笑的燦爛,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滿足的道:“我娘也是這樣說的。”


    攸寧翻了個白眼道:“誰是你娘!”


    斯年也不惱,隻是表情漸漸的陰沉了下來,緩緩的道:“後來,我迎娶了小時候父母為我定下的娃娃親,夫人雖沒念過什麽書,但確實是孝敬父母,友愛姐弟,府裏大小事宜全都靠她打理,上任四年,我的政績突出,第五年開春時,我接到了朝中送來升遷的調令,恰在此時,夫人竟然懷孕了。”


    “我要做父親了!這是我第一個孩子啊!”他滿麵笑容的道:“我是父母的孩子,而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這種傳承血脈的感覺,是...”他似乎找不到什麽恰當的詞語去形容,最後,泯然一笑。


    攸寧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斯年轉眸看向濛濛細雨,笑道:“我們一家人都是泥腿子,最喜歡這樣的雨天了。下雨的時候,農田裏的植物生長,你側耳傾聽,似乎能聽到麥子抽芽兒的聲音,還有那田埂邊的蛙鳴聲,聲聲入耳,真是令人迷醉。”


    令人迷醉的,不僅是雨聲,還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笑聲,這笑聲那麽動聽,以至於那樣的日子早已過去許多年,他卻覺得仍然猶如在耳畔一般。


    那日是他臨去上任的前一晚,小雨簌簌的下個不停,父親笑著道:“這是雨神有靈,在歡送我們家年兒。”


    母親笑嗔道:“年兒大了,都快有自己的孩兒了,往後要叫大名的。”說著,她黠促的瞥向兒媳隆起的腹部。


    父親抿著長須,連連點頭道:“好好,老婆子,你現在逾發硬氣了,就聽你的,聽你的。”說著,發出蒼老而歡快的笑聲。


    “那是當然,這是我生的兒子,我就是硬氣,哼!”


    老頭兒看看斯年,笑的無可奈何又充滿幸福。


    半夜裏,這場雨漸漸下大了。


    大雨可不好,雨下的過大會淹到農田的,若是淹了地,那莊戶人家可怎麽過活?


    斯年本已躺在了床榻上,越聽這雨聲越覺得心焦,翻來覆去的還是坐了起來。


    妻子溫柔的仰起臉看向他,笑而不語,拖著沉重的身子下了床,點燃油燈,自衣架上拿起了潔白的外袍,笑道:“既睡不安穩,便去鄉下看看吧。”


    斯年歉意的皺著臉,下地接過她遞來的衣裳,道:“明兒就要走了,我得有始有終。”


    “夫君說的準沒錯。”她溫柔的笑了。


    斯年找了雙下田專門穿的草鞋,踢踏著帶上鬥笠,套上蓑衣,轉頭對她道:“別等我了,早些睡吧。”


    “哎,夫君早點回來。”


    “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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