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申屠鳳的竹樓外,一曲無詞的小曲嫋嫋響起。


    申屠鳳將小小的鮫女抱在懷裏,輕嗅著她身上由來已久的馨香:“阿蓼,我的病好了。”


    她纏繞著他的頭發,低聲問道:“病好了,又如何?”


    申屠鳳微笑著問:“十年了,你仍恨我至斯?”


    “是啊。”阿蓼抬眼看向他,那雙黑黝黝的如同暗夜中寶石一般的雙眼盛滿了笑意,緩緩的道:“你親手殺了我大姐,將我與姐姐們關押在這裏,我會不恨你?既然從不打算放我們離開,當初又為何要承諾一年之期呢?”


    申屠鳳深吸了一口氣的同時閉上雙眼,再睜眼便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是我自私,想將你們利用殆盡,所以,即便是到了一年之期也不肯放了你們。”


    阿蓼微微勾唇而笑:“所以啊,我便是死也不會饒恕你,我恨你,恨不得你死十次!”


    申屠鳳不可否認,這句話將他打的粉碎,即便是再怎麽偽裝不在意卻不自覺的蹙眉一瞬。


    他抬手撫摸著她的發絲,眼中充滿了愛憐,微笑著道:“往日我病重,你又為何將血喂給我喝讓我續命?”


    阿蓼笑著道:“大姐死前說過,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怎麽會輕易讓你死呢?”


    他又是一滯,一腳踢翻了麵前的榻幾,茶盞香爐滾落在地上,香灰散了滿地都是,與茶水混在一起,看著汙髒不堪。


    阿蓼抬頭看著他:“打啊,你打我啊!你明知道那些寨民是怎麽對待姐姐們,你明明知道!但是你卻從來沒有管過!申屠鳳!我對你除了恨,再沒有一絲感情,你聽懂了嗎!”


    申屠鳳轉眸看向她身後,那條巨大的鎖鏈,將她拷在這間房子的地基中。


    他展唇一笑:“阿蓼,恨我吧。”


    陸離緩緩的叩門,門裏的申屠鳳微微蹙眉,揚聲問道:“誰?”


    “陸離。”


    申屠鳳有些詫異,將阿蓼放在軟榻上,起身整整衣襟,打開房門。


    “仙者,您怎麽來了?”


    陸離並沒有回答他,隻一揮素袖,霎時間,將申屠鳳連同阿蓼帶到了幻境之中。


    十年前的抓捕後,寨民們將黑發鮫女的屍體也帶回了寨子裏。


    當日夜裏,四個鮫女被關在柴房中,外麵的寨民架起了高爐。爐中火熊熊燃燒著,大鍋裏的水也漸漸滾沸。


    隻見一個大漢手起斧落,將黑發鮫女砍成了五段,五段血淋淋的屍首被投入鍋中。不過一會兒,黑色的鱗片翻騰起來卷了邊兒,鮫女肉泛白,整個寨子裏散發著肉香味兒。


    一旁的寨民虎視眈眈的看著大鍋,祭司笑著道:“此肉不可食,而是要置於水中待其腐爛,肉腐而溢出油脂,將此油製成油膏便是傳說中的鮫人燭,一滴可燃數月不滅,以後我們寨子再也不必夜不能行。”


    申屠鳳隱隱的作嘔,強壓著身體不適低聲道:“祭司,此法是否過於殘忍?”


    祭司笑著道:“鮫人油膏由來已久,此非我族類,與豬羊有何分別?鳳公子莫不是看她們生為人形而生惻隱之心?”


    申屠鳳蹙眉,拍案而起道:“祭司明知她們生為人形,你不覺得此行有礙倫常!”


    祭司長老捋捋長須,滿不在乎的道:“有了她們,我們寨子往後十年都不必挨餓受窮,倫常?倫常能當飯吃嗎!”


    申屠鳳隻覺得一股甜腥湧上喉頭,他極力的控製著,鮮血從他唇角緩緩滴落下來,緊接著,他的身體在一瞬間幹癟下去。


    他垂頭看向自己的雙手,聽到了自己骨骼摩擦的聲音,這雙行將就木的手,是他的。


    惡有惡報,何況這般的現世報?


    “鮫人女巫的詛咒...”一個寨民顫抖驚恐的看著他。


    祭司長老一揮掌道:“她隻詛咒了鳳公子一人,大家莫慌!剩下的幾個鮫人離開水便不能使用法術,大家不必害怕!”


    這個瘋狂的夜晚,申屠鳳終於感到後悔了。他一時的貪婪,以族人生存的名義產生的貪婪,將族人推入了更加罪惡的深淵,也將這幾個鮫女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洪流。


    他雙膝跪在地上,行將就木般的臉上縱橫著渾濁的淚水:“放了她們吧!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想辦法補齊大家的損失,放了她們吧,不要再錯下去了!”


    “不能放!如果將她們放回去,她們一定會報複的!”


    一個大漢把心一橫道:“絕對不能放!”


    祭司笑著道:“快將鳳公子扶回去歇息吧。”


    “是!”十幾個寨民一擁而上,將申屠鳳抬了起來。他用盡全力的掙紮,怒吼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們都會遭報應的!”


    為了防止鮫女逃跑,寨民為她們單獨造了一所房子,將重重的鎖鏈一頭埋進地基一頭焊死在她們的腰上。


    她們可以在這所房子裏麵自有行動,卻不能跨出房間一步。


    圓形的石片打磨成紡輪,中間一柄短杆,這樣簡單的器物便是她們紡織鮫綃紗的紡車。終日在這房間中,卷繞撚合絲線。


    炎炎夏日連綿不斷的細雨整整下了十幾天,房間中密不透風熱的四個鮫女薄汗沾衣。


    月白色的薄紗衣裳緊貼著脖頸,一動便是滿身的汗水,粘膩的讓人渾身不自在。寨子裏的潑皮素日便愛遊手好閑,這日也不知怎麽便逛到了鮫女紡織的房子附近。


    滿臉麻子的粗漢子調笑著道:“都說鮫女貌美世間罕有,性情溫順柔和,那日她們被抓到這裏一直都是捆在麻袋裏也沒看清楚,不如今兒進去看看?”


    矮個兒的小子道:“祭司說過,除了來取紗和泣珠的人,不讓任何人來看鮫女。”


    高個兒黑臉的壯漢道:“我們便看一眼又怎麽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三人眉眼一轉便達成了共識,悄然來到了糊得嚴嚴實實的紙窗邊上,也不知是誰先戳了一個小洞,三人爭先搶後的朝裏麵看去。


    四個鮫女,環肥燕瘦,高挑苗條的有,嬌小美豔的也有,特別這幾個鮫女隻穿著薄衫,又因為太熱了,便將發絲盤在了頭頂上,他們眼看著,汗珠順著而後流下來,隱沒在半立著的領口之間。


    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麻子低吼一聲:“幹!他奶奶的,死了也值!”


    說著,他一把抓破了窗紙,單手一撐窗框,破窗而入。


    四個鮫女立馬感受到了危險,阿蓼一把將紡錘拔了下來,站在三個姐姐麵前,怒目而視道:“誰敢過來,我就戳死誰!”


    兩人隨後跳窗進房,三人低笑著,不由分說的撲向鮫女。


    鮫女本就柔弱,此刻法力全無,哪有一絲反抗的機會。


    哀叫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寨子,眾村人生怕鮫女逃跑,紛紛朝著房子這邊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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