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起身下車,沈晉硬擁著秦央一起坐了下去:「兄弟嘛,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秦央被他困在腿上動彈不得,扭頭去看窗外:「是嗎?明天先給我帶份早點。」「行,沒問題。」「你可別答應得太快,你昨天不是答應二班那個班長今天去等人家放學嗎?人呢?」「……」沈晉就說不出話來,「她啊,看著挺漂亮,一開口就『霸權主義』、『強權政治』,弄得跟克林頓的老婆一樣,誰吃得消?今天這個你看怎麽樣?可愛吧?」秦央說:「沈晉,你就死在女人堆裏吧。」丹鳳眼裏閃出灼灼的兩朵桃花,沈晉曲起食指來勾秦央的下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忽然「哎喲」一聲壓著秦央一起彎下腰:「秦央,你又打我!」鬧了一陣,秦央才收斂起笑容:「我媽讓你今天去我家吃飯。」沈晉那對父母大半年也回來不了幾次,沈晉的日常起居都是由一個雇來的老阿婆打理。阿婆自己也有家人要照顧,打掃完了衛生,傍晚時再過來做頓飯就走,等沈晉回家時,飯菜早都涼了。起先是秦央帶著沈晉一起回他家吃。那小子花花腸子一肚子一肚子的,每回過去還要特地上花店買把鮮花帶上,玫瑰、百合、康乃馨……雖說都是些俗爛的花樣,可對於秦央媽媽這樣始終靠著瓊瑤劇、偶像劇、家庭倫理劇和韓劇來保持一點少女情懷的中年婦女來說,就顯得相當有心思了。每每見了沈晉就親熱有加,三五日不見就要開始想念:「晉晉最近怎麽沒有來?」秦央看著同自家媽媽有說有聊的沈晉,就不禁想:這個人,上到八十,下到十八,老少通吃,無往不利。真是靠不住啊靠不住……***時光就如此這般緩緩流淌著,清早一起坐車上學,沈晉在車內打瞌睡,秦央在車外買早點,上課時一起竊竊私語兩句,老俞越來越囉嗦,作業越來越多,放長假時,布置下十來篇古文翻譯,所有人都驚呼:「放暑假了吧?」。午餐不合胃口,就從校門外端同兩碗「麻辣燙」,吃著吃著,沈晉就受不了他那碗重辣,筷子往秦央微辣口味的碗裏伸,再到後來,幹脆就合到了一個碗裏,回家時,還是一起,沈晉偶爾會缺席,他要去陪他不停變換的女朋友,秦央猝不及防時,他又從人堆裏擠了出來,兩手環上他的腰,把他當成現成的扶手,兩具年輕的身體隨著車廂一起搖擺。那隻是午後一節普通的語文課,學生們昏昏欲睡,窗外連絲風都沒有,樹葉子一動不動好似已經凝固。老俞想上新課,照例用他緩慢的語速先讀一遍課文……「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人家對老俞的語文課是厭倦到了,麻木,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其它課作業的就裝出個奮筆疾書做筆記的樣子。秦央隻是覺得老俞的語氣比平時更低沉了些,其它也沒太在意,專心致誌地做著數學練習卷。待到眾人覺得不對勁,紛紛抬頭觀望時,老俞已泣不成聲:「……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五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所有人都有些無措地看著這個平時總是絮絮叨叨,神色說不上俊朗反而有些怯懦的男人,他早已淚流滿麵,捧著書本的雙手近乎顫抖。瘦瘦高高的老俞就這樣把自己的情感暴露在所有學生麵前。及至再念不下去。室內鴉雀無聲,隻有老俞低低的哽咽聲清晰入耳。秦央看著這個雙目通紅的男人,手中的筆不由掉落。「對不起……」老俞試圖道歉,聲音早已含糊。課再也無法進行下去,平日對老俞的怨懟、不滿甚至是鄙棄一下子都無法記憶起來,所有人都在心底小聲問著:「老俞怎麽了?」卻沒有人敢把疑問提出來。這或許也是一種震撼,長久以後,秦央始終無法忘懷那個下午,陽光慵懶,老俞竭力壓抑卻製止不住淚水的滑落,以及,那一句低緩而悲涼的「意映卿卿如晤」。「他們說,老俞其實是有老婆的,兩三年前過世了,那時候他們才剛結婚不久。老俞很愛他老婆,一直沒有辦法接受。到現在,每年他老婆生日的時候,他都會買一個蛋糕回家……老俞這個人,其實蠻重感情的。」一同上學的路上,秦央一反常態地多話,滔滔不絕地說著關於老俞的種種。沈晉起初有些興致,到後來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那是他老婆死得早,如果是結婚二三十年後再死,老俞大概高興都來不及。」察覺到秦央的訝異,沈晉低笑一聲,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就像我那對爹媽,早幾年起早貪黑的,也算是一起共過患難的,現在呢?五十年才算金婚,他們才幾年?人家至少麵子上還能做個樣子,他們是一年都不見一次麵了。」放在腿上的書本一頁一頁無聊地翻過,身邊坐的是秦央,能看到他擱在膝上的手指,白皙而纖長,食指的關節稍稍有些腫起,那是長年提筆寫字留下的:「不是說,愛情這種東西保質朋最多七年嗎?總有一天要過期的。」話題變得沉重,秦央徒勞地張了張嘴,半晌才道:「沈晉,你太偏激,而且悲觀。」「是嗎?」沈晉卻笑可,身體猛地往秦央這邊壓來,「但我相信兄弟是永遠不變的。」秦央原本就坐在車窗邊,被他這麽一逼,整個人就被困在車窗和沈晉之間,忙伸手去推他:「最近鬧sars呢,你離遠點。」「怕什麽。」沈晉看了看四周戴著口罩的人,說得豪氣幹雲,「要是一不小心傳染上了,我們到了病房也能做個伴。」「原來做你兄弟就這點好處?」秦央不由搖頭,「沈晉,我覺得我還是不認識你比較好。」「秦央,你剛知道?晚了。」沈晉一臉得意,身體壓得更近,「來,我們現在就來實踐實踐這種疾病的傳播過程之一。」那時候,晨光微明,車輛在道路上疾駛,一路綠柳繁花快速地倒退後掠。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微微地一低頭,秦央尚不及思考,眼瞳倏然擴大。雙唇相貼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嘴唇上的溫熱卻一下子擴散到了全身。兩人俱是一驚,腦海中一片空白。沈晉忙往後挑開,臉上熱得仿佛能燒起來,呼吸凝滯,好似要溺斃。剛剛還說說笑笑的兩個人,一下子都成了悶葫蘆。一個早就扭頭看著窗外,固執地想要一輩子用後腦勺來麵對旁人,脖子快要永遠扭成那個角度,另一個手足無措,眼睛好像要把腿上的課本看穿。好一會兒,耐不住這尷尬的氣氛,沈晉艱難地開口:「你、你、你……你怎麽不躲?」那邊仍然不回頭:「誰知道你會真的……真的……」卻說不出口,親下下?吻下來?那個什麽下來?好像都不對。文科成績很好的秦央第一次詞窮。車窗邊多出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嗯……還是剛出籠的。***sars徹底成為一段回憶時,當年圍在大廳的黑板邊通身青澀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補課成了正常課時中的一部分,學校組織補,家長強烈要求補,也有學生自覺自願地補。幾位老師一起在學校附近的小區裏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廳,關起門來就是語數外三個內容不同,氣氛卻一樣緊張的課堂。學生們輪流在三個房間內進出,個個步履虛浮,憔悴如遊魂。沈晉曾經在那邊的課桌裏摸出本《櫻花通信》,臉蛋清純身材火爆的漫畫女孩甚是提神,被秦央笑罵「什麽樣的人摸出什麽樣的書」;凹凸不平的老舊課桌上鋪著白色掛曆紙,密密麻麻地寫滿公式和各種咒罵教育體製的話語,秦央在五花八門的潦草字跡裏看到一封情書,典型的少女口吻,她說她喜歡上同年級的一個男生,他是英俊的、帥氣的、斯文的、有大好前途的……一連串毫無邏輯的形容詞。最後滿懷憧憬地說,希望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學。沈晉笑說:「搞不好那男生就是指你呢。」秦央隔著厚厚的冬衣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沈晉,別以為你用左手寫字我就認不出來!」沈晉於是求饒:「大哥,我錯了,你別揍我啊,明天情人節,你不能讓人家姑娘和隻豬頭約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