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晌午。


    陸平安仍未在坊市之中找到合適丹爐,倒不是說其他鋪子沒有好貨,而是性價比太低。


    山腳坊市之中,除了摘星閣這一家有宗門背景。


    其餘鋪子,大多是弟子私營,不僅規模較小,品類不甚齊全。


    而且,為了保證利潤率,價格還會高上許多。


    “難不成,最後還是得回那摘星閣嗎?可,那白麵漢子似乎對我敵意很高。”


    陸平安邊走邊看,越看那小店的價格,心也就越涼。


    不知不覺間。


    來到了坊市的東南角,此處建築物少了許多,視野開闊起來。


    放眼望去,此地大多是擺放有序的地攤,其間叫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許多外門服飾的弟子聚集在此處,或是購物,或是用獸皮兜售物品。


    還有一些,則是成雙成對,挽著對方臂彎,走走停停看看。


    “看一看嘍,試煉秘境出土的古物,物美價廉,童叟無欺。”


    “聚元丹,聚元丹,一瓶十粒的聚元丹。”


    “師兄,宗門產業人手還夠用嗎?我精通各類五行術法,保證一個頂十。”


    見著行人經過,街道上攤販紛紛吆喝起來,推銷自己的商品。


    陸平安瞧這情景,心中頓時了然。


    此處,倒於前世的趕集、鬼市有些相似。


    其中商販大多是租不起正經鋪子,無奈選擇來此處擺攤。


    這類地方與傳統鋪子不同,商販流動性極強,其中興許有好物存在,但也有可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在此處購物,最是考量眼力。


    陸平安望著四周攤販,心中有了主意。


    “前輩?前輩......”


    他用靈識碰了碰那劍鋒殘片,在心底呼喚。


    “幹什麽玩意?”


    劍鋒殘片的語氣很惡劣,聽起來像是剛睡醒。


    陸平安卻早已習慣這靈寶的脾性,隻是恭敬請求道:


    “我需買一丹爐,但又怕自己眼拙,便冒昧打擾前輩。”


    “不看。”


    劍鋒殘片懶洋洋應了一聲,便再沒了動靜。


    “一縷劍氣。”


    陸平安自然知曉這家夥的軟肋,毫不猶豫開出價碼。


    “成交,嘿誒,你這丹爐的事兒包在我身上。”


    劍鋒殘片果然上鉤,語調都激昂起來。


    陸平安有了這句話,心中也有了底。


    這靈寶雖然脾氣臭得緊,但實力和眼力,確實是沒話說。


    隻要有它幫助,自己在這市集之中,定能淘到滿意的丹爐。


    既然沒了擔憂。


    陸平安也就在街道上四處閑逛起來,這家攤位看看,那家攤位瞧瞧。


    表麵上,他一會拿起一些古董摩挲,一會又撿起靈藥仔細觀看。


    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可到最後,都是將東西放下,拍拍屁股起身離去,隻留下各個攤主哀怨的眼神,像極了撩完就跑的花心男人。


    不過事實上,陸平安一直在與劍鋒殘片交流。


    每當他拿起一件商品,耳畔便會響起那懶洋洋地點評:


    “一品陣盤,本就是不值錢的小玩意。更何況還破損成這個樣子,丟地上都沒人願意撿。”


    “一品赤陽花,野草。”


    “一品回春丹,內蘊藥力不足一成,可以說是生吃藥渣。”


    “《土遁術》,寫得都什麽玩意,胡編亂造。真要照著練,埋進土裏活活憋死都是最好的結局。”


    陸平安一路看過去,劍鋒殘片便一路吐槽。


    這市集之中的物件,幾乎所有都是不值錢的破銅爛鐵,水深得緊。


    不過。


    當他走到一處簡陋攤位前,耳畔卻突然響起劍鋒殘片的驚異聲:


    “這東西,有點意思。”


    陸平安愣了愣,低頭望去。


    這攤位相較起其他,可算是鄙陋到了極點,隻有一張髒兮兮的獸皮。


    商品也不多,全都是灰撲撲的破爛,要麽是布滿裂痕,要麽就是缺胳膊少腿。


    “這上邊的玩意,相較起先前,不是更像破爛嗎?”


    陸平安一一拿起,在其中半分靈機也察覺不到。


    這些物事,根本不像是修行界的東西,反倒像是某些凡間貴族的墓葬品。


    “你懂什麽?”


    劍鋒殘片不屑開口,


    “這些東西雖然有大半都是破爛,但其中,有件寶物蒙塵了啊。”


    陸平安又拿起看了許多遍,甚至往其中注入微量真元,卻仍是沒有感覺到任何波動。


    “別試了,想要喚醒那玩意,可遠沒有這麽簡單。”


    劍鋒殘片嗤笑一聲,解釋道,


    “瞧見那尊小暖爐沒有,這可是好東西。


    萬藥穀的學徒丹爐,這玩意的製造方法,可是不傳之秘。


    放以往,用十倍靈石都買不到。”


    陸平安朝著那皮草上的小暖爐投去懷疑目光:


    整個攤位上,就屬這玩意最破最爛,真是寶貝?


    不過。


    他倒也沒糾結太多,劍鋒殘片雖然偶爾不正經,但大部分時候都還算是靠譜。


    故此。


    陸平安先是隨意拿了幾個別的物件,問了價格。


    那攤主是個黑瘦的漢子,並沒有修為在身,神態看著相當木訥。


    這人除了報價便是呆呆愣愣看著前方,心事全都擺在了臉上。


    陸平安拿了幾樣,發現攤位上所有物品,全都是五枚下品靈石。


    也不曉得,這攤主為何對這數字有如此執念。


    “那這個小東西,又是怎麽賣?”


    陸平安拿起那小暖爐,詢問道。


    這次,那黑瘦漢子卻蠕動一下嘴唇,久久沒有回應。


    躊躇良久之後,才答道:


    “這暖爐是俺家傳下來的,先前還能升火取暖。


    到後來,怎麽添柴也點不著了,大約是壞了。


    俺不想騙人,但是坊市的仙師要五枚靈石才肯給俺老娘治病......”


    “所以,這也是五枚下品靈石?”


    陸平安溫和問道。


    那黑瘦漢子抬起頭,很快又低了下去,算是默認了。


    陸平安點點頭,本不想多管閑事,從乾坤袋中點出五枚下品靈石。


    可。


    想了想這丹爐哪怕放在劍鋒殘片的時代,都算是稀罕物事。


    自己占了這天大便宜,卻對他人之困苦毫無憐憫之心,心安理得地對其敲骨吸髓。


    這行為,與那黑衣老道,那昏聵皇帝,又有何異?


    左右不過是披著正道外衣的邪修罷了!


    思緒至此。


    陸平安又點了十枚靈石,將其放在皮草上。


    他本想多給些,但十五枚靈石對於那凡人漢子而言,已然是一筆巨款。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再多,恐怕連有修為在身的弟子們,都會起些歪心思了。


    況且。


    對於凡人疫病而言,十五枚靈石還能剩下許多,足夠這黑瘦漢子一家日後過上富貴生活。


    “多了......”


    黑瘦漢子瞧見這堆靈石憑空出現,心中知曉對麵乃是有修為的仙師,不敢觸碰那靈石分毫。


    陸平安卻拾起另一個毫無用處的古董,柔聲寬慰道:


    “這兩件我都喜歡,若是這坊市的師兄治不好你那老母親,可來外門桃木園尋我。”


    黑瘦漢子囁嚅一陣嘴唇,想了很久很久,最終才將那靈石收了起來,用力磕了幾個頭:


    “若是坊市的仙師治不好我娘,俺便拿餘下錢財,委托您替娘看病了。”


    陸平安笑著擺手,道了聲無妨。


    而後,他便收起兩樣古物,朝著坊市外邊走去。


    “倒是個好小子,不錯,有幾分我那時代的風骨。”


    劍鋒殘片嘿嘿笑著,罕見地誇讚了一番。


    陸平安笑了笑,他並不覺得這是所謂風骨。


    這,隻不過是聽從本心罷了。


    在坊市中挑挑選選,耗費了不少時間。


    陸平安離開之時,天色已近黃昏。


    他掐訣乘風起,一路朝著藥園趕去。


    興許是辦成了事兒,這晚風吹拂竟也愜意溫柔。


    陸平安難得哼起小曲,欣賞沿途風景。


    不過。


    臨近藥園時,腳下樹林裏卻突然出現一道熟悉身影。


    那人身子骨又瘦又小,此刻正跌跌撞撞向著坊市方向跑去。


    陸平安定睛一看,這竟是福財!


    小家夥也不知是摔了多少跤,膝蓋上、手臂上、麵龐上,全是擦破了的血痕。


    “福財,怎麽回事?”


    陸平安穿過稀疏枝丫,降落在大地上。


    福財見到眼前人,忙不迭跑上前來,帶著哭腔道:


    “大人,俺們種得草全被燒了。掌事爺爺阻止不了,那仙人就將他腦袋擰了下來。二牛哥喊我快跑,叫您不要回來。”


    興許是年歲太小,又沒有讀過什麽書,福財的表述很不清晰。


    陸平安花了些功夫,才捋順今日發生的事情。


    一,藥園裏剛種下去的靈藥全被人毀了。


    二,那自己初來時那個牙都要掉光的掌事老人死了。


    三,此人行如此狠毒手段,就是為了逼自己現身。


    “想見我,何必殺那無辜之人?知會一聲便是了。”


    陸平安怒從心頭起,控製著麵上表情平靜,淡淡自語。


    他自認為不是一個會輕易動怒的人,也時常講究與人為善、多結善緣。


    且來到這青雲宗之後,對任何人都是客客氣氣,從未主動挑起衝突。


    可此番,那在大越京城拚殺時的戾氣又再度湧了上來。


    “福財,我們回去吧。”


    陸平安拍拍眼前少年的小腦袋,麵色平靜得嚇人。


    福財想要說些什麽,可看到這樣子,竟半句話也不敢說出口。


    兩人就這樣乘風而起,朝著藥園方向疾馳而去。


    穿過已化作灰燼的靈田,越過平日淘米、洗衣、取水的溪流,再飛過那燃燒著熊熊火焰的青磚灰瓦。


    陸平安終於降落在藥園中心,帶著滔天怒意。


    此刻。


    所有仆役都被打翻在地,像是稻穀一樣堆在一起。


    而雨後的泥地上,有一顆蒼老頭顱被人坐在身下。


    那頭顱上的眼眸,死死盯著某處方向,目瞪欲裂。


    那方向啊,自己很熟悉,是去往坊市最近的路線。


    “人呢?”


    坐在頭顱上的是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此刻,他正對一眾仆役逼問。


    “俺就不告訴你,狗娘養的雜碎。”


    那固執的憨貨李二牛惡狠狠盯著眼前人,毫不畏懼吼叫。


    他此刻跪伏在地上,雙手雙腳都呈九十度扭曲,僅靠皮連著。


    “看來你也不知曉。”


    老頭不為所動,僅動用零星修為,朝著李二牛隨手一指。


    一團與紫府金丹道迥異的黑灰火焰憑空浮現,朝著那憨貨晃晃悠悠飄去。


    “二牛哥!”


    福財見這一幕,拚命大喊。


    李二牛卻是沒法跑了,他四肢早已折斷。


    聽見福財聲音,他也隻是麵上頓時一怔,扭頭露出幾分苦笑:


    “狗日的,俺不是叫你跑嗎......”


    話還未說完。


    那黑灰火焰已抵近,可怖熱浪迎麵而來,幾乎要將體內所有血液都燒幹。


    李二牛自知再無半分存活可能,不由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降臨。


    可。


    許久,那火焰灼燒軀體的劇痛都沒有傳來。


    甚至,連先前熱浪都不複存在。


    “難道,是陸仙師也回來了?”


    李二牛不敢置信抬起頭。


    接著。


    他便瞧見了此生難忘之景:


    一襲白衣背影飄然矗立,渾身籠罩在朦朧青光裏。


    在其身前,黑灰色火焰迸發,與青光碰撞出圈圈波紋,無法寸進半分。


    “叮。”


    那白衣身影頭頂玉簪掉落,發出清脆聲響之後碎裂開來。


    那滿頭束發也被強風吹散,在半空中狂舞。


    “不怕,二牛。”


    李二牛在狂風呼嘯間,聽見了眼前人聲音: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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