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的第二十四天,遼東開始下雪了。


    努爾哈赤剛剛抵達錦西堡才兩天,鵝毛般的大學已經逐漸將錦西這座不大的城堡完全淹沒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這兩年遼東的冬天,冷的讓人猝不及防,一瞬間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讓原本身體就不好的努爾哈赤終日裏窩在錦西城一座小小的府邸之中,連門都不敢出。


    錦西堡陷落已經大半年,城內大明的百姓要麽被殺,要麽被征發為苦力被發往沈陽和遼陽做工,整個錦西堡,除了努爾哈赤帶來的那兩萬八旗兵,幾乎沒有其他喘氣兒的物種,蕭瑟寒冷不說,更是多了幾分陰森恐怖。


    “大汗,八貝勒求見。”努爾哈赤在床上有氣無力的望著屋頂發呆,在聽見身邊親衛的聲音,才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神采,慢慢張開口,吐出一個嘶啞的字來:“宣。”


    “嗻,宣八貝勒覲見——”親衛長呼一句之後,就默默的站到了努爾哈赤的身邊,努爾哈赤用力的從床上掙紮著坐起身子,望著門外一個穿著建奴標準騎甲的影子一點點的放大,正是自己最喜愛的兒子之一,八子皇太極。


    “阿瑪,阿瑪。”皇太極不愧為影帝級演員,剛剛進了門,看見努爾哈赤頗有些虛弱的躺在床上,也不行禮了,一下子就撲到床前,極是焦急的問道,看那樣子,真是自古忠孝仁義的典範之士。


    努爾哈赤的眼中有一絲微不可查的欣慰閃過,隨後還是搖頭道:“老八,我老了,總不能和你相比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為父可不像他們明國的皇帝那樣,以為修煉道法,就能成仙不死。”


    努爾哈赤生於大明嘉靖年間,嘉靖帝是大明曆史上實際操縱國家權柄最長的皇帝(在位最長的是萬曆),這位皇帝一輩子都在修道,希望通過道法求得長生不老,永遠都能把這個皇帝做下去,卻不知最大的天道,莫過於生死輪回。


    “阿瑪春秋鼎盛,怎麽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大金不能沒有父汗,我也不能沒有阿瑪啊。”皇太極說著說著,漸漸地紅了眼眶,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來,這要是讓知道內情的人看見了,估計無論是誰,都會為這位如此超凡入聖的表演點個讚吧。


    “老八,莫做那兒女之態了,現在到了我大金生死存亡的時刻,有些事情,還是要認真考慮為先。”努爾哈赤也不知是沒有被皇太極打動,還是真的心裏過於焦急,也沒有再給皇太極表忠心的機會,直接了當的開口問道:“現在寧遠情況如何?如若我軍乘勢進兵,你可保證能有勝算?現在遼東已經入冬,各地大雪封山,十日之內,再拿不下寧遠,我們就必須退軍了!”


    “阿瑪,您且寬心。”皇太極知道現在正是說服努爾哈赤的關鍵時刻,開始用他特有的演說天賦,氣定神閑的分析道:“遼東之勢已成,寧遠守軍苦戰多日,已經被我方重炮殺得心神劇顫,已無戰心可言,隻要能集結大軍,一鼓作氣,寧遠城必為我大金所得,從此入關南下大明,就是一片坦途!”皇太極站起身,極富煽動性的蠱惑著,看在別人的眼裏,仿佛現在寧遠城的城防已經搖搖欲墜,在大炮的轟擊下,城牆也已經多處垮塌,城內的敵軍每天都惶惶不可終日,隻要再有數萬精銳一齊坐那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則大勢不可逆轉,寧遠必可攻陷!而如果拿下寧遠,錦州便是一座塞上孤城,不需多久,整個山海關以北的遼東大地,都會成為大金的王土!


    努爾哈赤默不作聲的聽完了皇太極的話,並沒有立刻給出答案,而是低低的沉思著什麽,閃爍的眼神中,也全是無法掩飾的掙紮和猶豫。


    時間,人物,一切都仿佛凝固了,皇太極在默默的等待著努爾哈赤的答案,這個答案,關係到他的當下,關係到他的生死,自然也關係到他的未來。


    “好,我信你。”努爾哈赤思忖良久,重重的吐出一句話。此言一出,皇太極心中一塊巨石終於落地,但是他表明上依然毫無痕跡的道:“阿瑪信任,兒臣敢不死命相拚!”


    說完這話,皇太極立刻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待到努爾哈赤好說歹說讓他停下之後,皇太極的額頭上已經淤青了一塊,加上滿臉不是鼻涕就是淚水的,要多可憐有多可憐。而年近七旬的努爾哈赤看到兒子這幅模樣,不免也生出了一絲舔犢之情,伸手拍了拍皇太極的肩膀,溫聲道:“去吧,拿下寧遠,你就是下一代大金之主!”


    “兒臣,萬死不辭!”皇太極再次行了個叩首的大禮,兩萬八旗兵兵權到手,演出結束,完美謝幕。


    出了努爾哈赤的行轅,皇太極站在門口的石階上,重重的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雪花一片片的落在空曠的街道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小層,腳踩在上麵,咯吱咯吱的作響。現在的皇太極,已經手握三萬精銳重兵,加上有努爾哈赤本人在手,可以說立於不敗之地,大業,已然就在眼前了!


    “貝勒爺。”範文程一直在門口等候著,看著皇太極出來,臉上原本陰鶩沉重的神色一掃而空,知道這一次覲見的結果應當如其所願,趕忙湊上前去,在皇太極的身邊低聲道:“恭喜主子爺。”


    “噓。”畢竟是在努爾哈赤的行轅門口,皇太極還是伸出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當先上了馬,待到和範文程二人策馬走得遠了,才壓低聲音道:“你速以我父汗的名義給老二和老五發報,讓他們帶兵來錦西覲見,就說大汗有要事要宣布,這兩個肯定會來的。”


    “嗻。”範文程打了個千應下了,隨後又有些疑惑的問道:“那其他幾位貝勒爺,要不要。。。”範文程說到這裏,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不過意思也已經極為明顯,是在問皇太極,要不要將其他幾位尚有競爭力的貝勒召集起來,一網打盡,免除後患。


    “用不著。”皇太極搖搖頭道:“隻要我握住兵權,有阿瑪的旨意在手,他們會同意的,隻要把這兩個看起來就成,其他的幾位,烏合之眾爾,不足為慮,以後南下中原,說不定還用得著這些人領兵。外姓的將領,畢竟不如我愛新覺羅家的信得過。”


    “貝勒爺高瞻遠矚,實在英明。”範文程一副五體投地的樣子,拱手恭維道。


    “先生過獎了。哦,對了,還有,趕緊通知袁崇煥,讓他來錦西取他的大功。”皇太極想起了自己和袁崇煥的交易,趕緊吩咐道。


    “貝勒爺,我們現在已然兵權在手,大汗如今也管不了了。我們又何必要引外敵來做這件事?”範文程伸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看著皇太極,有些陰沉的道。


    “要想站得更高,弑父這個罪名,我擔不起。”皇太極搖著頭,淡淡的拒絕道。對他來說,他的野心,是盼著有朝一日,入主中原,坐漢家龍椅,享萬世王朝。可是比起自己那些兄弟天天想著要把整個大明變成大金的牧場不一樣。從小熟讀史書的皇太極就很清晰的認識到,滿人的勢力相對於漢人的數量來說,還是太過於渺小了,前元為何九十七年而亡,就是因為其嚴格的民族隔離政策傷害了占多數的漢人利益。


    想要統治比己方數量龐大百倍的另一個民族,就一定要主動去適應和融合對方的價值觀和文化。而在漢人的價值觀中,弑父這樣的罪名,是皇帝也承擔不起的。


    從一開始,皇太極就沒有把目光拘泥在努爾哈赤留下的大汗之位上,對於他來說,天下共主,新的帝國,才是他畢生追求的真正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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