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冬天,到了卯時方才天亮,士子們在冰冷的寒冬裏站了大半個時辰,不少人都凍得直哆嗦。但是每個人仿佛都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魔力一般,縱然天寒地凍,卻無人退縮一步。


    卯時三刻,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大明門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紫禁城前的高官們按照品級排好了隊伍入宮城麵聖,看著那些生居廟堂之高的官員們消失在城門之內,以做官為畢生野望的儒生們,竟然紛紛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在高官之後,儒生們也緩緩的開始列隊,長安街上的百姓都紛紛出來看熱鬧,這些平日裏清貴無比的書生士子,今天到底是著了什麽魔,這大冷天的,不嫌凍得慌嗎?


    他們要參魏忠賢!不知是誰和百姓們吼了一嗓子,一下子,滿京城都炸了鍋。魏忠賢自以為自己是個人物,編《三朝要典》,保持朝政大權,但是在老百姓中的形象早就臭不可聞。如今一聽說這是要參魏忠賢,立馬就有無數的老百姓簞食壺漿以犒勞之,什麽糕點油茶,各色北京城的小吃熱食,源源不斷的送到儒生們的手裏,讓他們深有感觸。


    老百姓的感情是單純的,國家固然大,民生固然複雜,但正義絕不可欺,權勢滔天如魏閹亦不能爾!


    隨著天一點點的亮了,更多從山東,河北,陝西,山西,河南趕來的士子聚集起來,看上去怕不是有八萬人,而皇城之內,收到奏報的崇禎皇帝自然也出言相詢,可滿場高官皆是閹黨眾人,唯有張子續,韓爌數人據理力爭,奈何寡不敵眾,聲勢還是差了些。


    這邊閹黨眼看就要扳回局勢,卻忽然從皇城之外傳來隆隆的鼓聲。


    “咚咚咚”的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這是。。。登聞鼓,有人敲了登聞鼓!”鼓聲一響,就有官員叫了出來,顧秉謙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那官員又趕緊縮回了腦袋。


    大明開國之時,太祖皇帝朱元璋在皇城外設登聞鼓,有“大冤及機密重情”者,即可擊鼓;有關官員必須“擊即引奏”。皇帝聽聞鼓聲,就必須親自審理案件。


    當然,這樣扯淡的製度,對統治階級是極為不利的,後來登聞鼓逐漸廢止,隻因祖製大於天,無法徹底毀棄,朝廷隨後派了數十兵士,重重把守這座大鼓,就是為了防止某些人有點什麽事情就要找皇帝,那皇帝豈不是要煩死?


    當然,敲登聞鼓,非同小可,景宗在時,文勝為民請命,“擊登聞鼓以進,遂自盡於鼓下”;到了正德朝,許天賜彈劾劉瑾,“夜具登聞鼓狀”,之後亦自盡。可見這是一柄強大的誅仙神劍,奈何常常傷人又傷己。


    當然,這一回好就好在,皇帝的態度和以往全然不同,登聞鼓響後,顧秉謙第一個開口道:“陛下,有亂民竟然敢擅闖登聞鼓院,這是不敬先帝祖訓,請陛下遵照以往之成例,將此人拿下問罪!”


    “首揆,人肯定不會放走的。”崇禎輕輕笑道:“但是祖製規定,隻要登聞鼓鳴,皇帝必須親自麵見擊鼓之人,朕是大明的天子,不能和太祖爺定下的規矩過不去不是。”隨後還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魏忠賢道:“魏相以為如何?”


    “陛下聖心獨裁,豈有老奴置喙的地方。”魏忠賢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是錯的,幹脆就把皮球踢了回去。


    崇禎皇帝見沒人反對,便帶著大批鑾駕登上了大明門的城樓,一眼望去,場下竟然有數萬白衣士子,他們身上刺眼的墨跡,仿佛在形容這個已經墨跡般般,處處漏風的龐大帝國,看得崇禎心中蔚然一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八萬士子齊齊跪伏於地,你還真別說,當人站在正義的一方之時,浩然之氣仿佛油然而生,撲麵而來,閹黨眾人僅是聽著這局吾皇萬歲,就有不少被嚇得麵無人色。


    “陛下有旨,祖製登聞,親臨禦斷,儒生何奏,上可呈來!”數十名宮中傳聲的執事太監一齊吼道。


    “陛下,學生浙江海鹽貢生錢嘉征,代八萬四千六百五十三名舉子儒生,有本上奏陛下!”錢嘉征乃吳越王錢鏐第二十四世孫,祖父錢薇亦是言官,以直言敢諫出名。崇禎一直比較欣賞這種清流之臣,點點頭吩咐道:“呈來。”


    錢嘉征不是什麽大人物,甚至連官身都不是,但他卻是最危險的一環,因為錢嘉征的出現,代表著這次進諫,已經脫離了政治鬥爭的範疇,是大明無數士子百姓,對魏忠賢發出的怒吼。


    徐應元接過錦衣衛呈上來的奏本,剛準備遞給崇禎,沒想到皇帝把手一抬擋了回去,嘴裏咬出一個字道:“念!”


    “啊?”徐應元嚇了一跳,這封奏本,封麵上觸目驚心的寫著四個大字,《劾逆璫疏》,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全是誅心之言,這要是在大庭廣眾下念出來,那豈不是。。。


    “朕讓你念,聽不見嗎?”崇禎冷冽的目光掃過徐應元的身體,讓他心中寒氣四起,趕忙打開折子,清了清嗓子念道:“浙江貢生錢嘉征,代南北儒生士子八萬四千六百五十三人,劾。。。劾司禮監掌印,提調東廠魏忠賢十大罪!虎狼食人,徒手亦當搏之,舉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為忠臣義士倡,雖死何憾!”徐應元念著念著,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徐應元讀一句,周圍眾多中官便一齊跟著念一句,整條長安街都回蕩著尖銳的字句,除此之外,幾乎落針可聞。


    “一曰並帝。群臣上疏,必歸功廠臣,竟以忠賢上配先帝。二曰蔑後。羅織皇親,幾危中官。三曰弄兵。廣招無籍,興建內操。”徐應元的這封彈章,其實沒有當初楊漣寫的狠,楊大洪彼時彈劾魏忠賢,寫了整整二十四條罪名,字字誅心,嚇得魏忠賢好幾年都有心理陰影,如今錢嘉征這一封雖然同樣致命,但是火力似乎小了不少。


    “。。。九曰建生祠,一祠之建不下五萬,豈士民之樂輸。十曰通關節。幹兒崔呈秀,孽子崔鐸,貼出之文,複登賢書。種種叛逆,罄竹難書,萬剮不盡。伏乞獨斷於心,敕下法司,將魏忠賢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憤,以彰正始之法。”徐應元念完全文,恭敬的把奏折雙手奉起,默默的等著崇禎的意見。


    崇禎接過奏折,輕輕放在手中端詳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把玩什麽寶物一般,轉身對魏忠賢道:“輒嗬問雲何?”就是你覺得他說的對嗎?


    魏忠賢的臉色慘白,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深深的低下了頭顱,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魏忠賢此態,讓閹黨眾人心中頓時涼了大半,九千歲這是。。。要認輸了啊。


    “魏相,你執掌司禮監,操勞國事,苦勞是有的,朕心裏知道。”崇禎深深吸了一口正月的冷風,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將眼中的殺意隱去了,才緩緩的對魏忠賢道:“魏相這些年,辛苦了,這有些錯誤,也不該不顧之前的功勞,魏相為國家操勞甚多,這些年也是處處都有難,處處都朝朝廷伸手,確實是不容易,如今年紀大了,精力眼看就跟不上了,朕也不忍心再看魏相操勞下去。這樣,朕親自被下一份呈儀,就去鳳陽為太祖爺守陵吧。所有規製,都按回鄉論處,一應賞賜,定然是虧待不了你的。”


    “皇上,不可啊,萬萬不可啊。”魏忠賢還沒說話,首輔大臣顧秉謙倒是先開口了,看那急切的樣子,似乎被免職的是他一樣。


    “老奴。。。謝主隆恩。”魏忠賢淡淡的回道,等於認可了崇禎的處置,讓剛準備為魏忠賢據理力爭的顧秉謙一時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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