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進來,這麽亮,這麽好,那個小孩仍然在安靜地看著我,它的臉被籠罩在陰影裏,它有我熟悉的輪廓,熟悉的眼睛,隱約看得出某個人的影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來,碰了碰它的手,蜷起來像個小包子一樣的手。 它躲了一下。 它的手臂上,像蓮藕一樣的手臂上,有幾個還沒褪色的印子,似乎是掐出來的,重的地方甚至有點青,我不敢碰,隻是靜靜看著。 它大概也知道我不會打它,也安靜地看著我。 大概是因為有這個小家夥的緣故,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明明知道這輛車的終點就是我死亡的地點,我反而無比平靜起來。 小時候我奶奶跟我說,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遇到事情的時候,先想想自己有沒有做錯。 我最大的錯誤,不過是愛了一個人而已。 然後被卷進權力的漩渦裏,像落入一片危險的森林,那裏每個人都可以救我,也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我。我卻不自量力地想要自由,想要平等,想要海闊天空。 但是,我麵前的這個孩子,不到一歲的孩子,它又哪裏做錯了呢? - 雖然是晴天,郊外風卻很大。 這裏已經非常偏了,大片的菜地和田地,地裏似乎是麥苗,漫無邊際的一片青,太陽亮得有點發白,那個穿皮衣的青年把我從車上拖了下來,一直拖到麥地裏,車門仍然開著,我遠遠看見嬰兒籃。 那個黑衣大漢一直站在他身邊,我沒有動手的機會。 被折斷的麥苗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像我曾經在鄭敖身上聞過的味道。據說麥苗在成長過程中要踩一次,這樣才會長得更高。但是大概也有很多麥苗就這樣被踩死了吧,人生的苦難,熬得過去就是海闊天空,熬不過去就是粉身碎骨。 黑衣大漢接了個電話,我想大概是關映的,他一直答應著,沒有說話。他往車的方向走了一段,離抓著我的皮衣青年遠了點。 我心裏燃起一點希望。 然後我來不及高興,他就把一團報紙裹著的東西扔給了皮衣青年,自己走開了。 皮衣青年接了過來,仍然是那樣諷刺的笑容,他並不熟練,卻很得意,仿佛炫耀一般,拆開了報紙。 那是一把槍。 “認識這東西吧?”他得意地用槍口戳戳我的額頭,似乎並不準備現在動手,反而像戲耍老鼠的貓一樣:“繼續瞪我啊,兔兒爺?” 我額頭的傷口被戳得很痛,然而更多的,似乎是絕望。 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時候,我反而想起鄭敖來。 他現在在幹什麽呢?是在喝酒?跳舞?還是在證婚人的見證下,把訂婚的戒指給葉素素戴上?酒店的燈光那麽明亮,富麗堂皇,夜夜笙歌…… 他會不會想起我呢? 我的心情這麽沉,一點點暗下去。 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呢?是不是意識消散,肉體腐爛,世界上再也沒有許朗這個人? 像有徹骨的寒意從心裏湧上來,像河水結成冰,像鮮血凝固停滯,像最後一點火星,漸漸湮滅在灰燼裏。天似乎陰了,好像要下雨了…… 我的森林燒完了,沒有了,小敖。 “……你可不要怪我,”皮衣青年大概也沒殺過人,最後關頭反而露起怯來:“要怪就怪你是個兔兒爺……” 我沒說話,隻是手悄悄按在了外套口袋上,一根手指碰到了那根金屬,我想那是一截鋼筋,被斬斷的鋼筋,我摸到了斷口的金屬刺…… 皮衣青年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決心要扣下扳機,然而就在這瞬間,他背後似乎傳來什麽聲音,他回了頭。 我抬起了手。 就是現在! 第61章 鄭敖的番外(一) 很多年後,鄭敖仍然會想起那個上午,那個,他本該訂婚的上午,他站在酒店的門口,看著那個人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他是這樣迫切地想要離開自己,哪怕放下尊嚴都在所不惜。 他是作為鄭家唯一的繼承人長大的。 他還未出生就已經被放在了那個位置上。他的父親有著穩定而相愛的同性戀人,他隻是個意外,在他之後不可能再有別的兄弟姐妹出生。 他在簇擁中長大,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享受別人的愛與忠誠,而這些詞從來不會被用來要求他。 他的祖母是一個手腕非常強硬的婦人。他祖父去世得很早,祖母一直在掌管整個家族。她幾乎是握著他的手教會了他:你是鄭敖,你是鄭家唯一的繼承人,你承擔著整個家族的未來,你生來就該享受最好的東西。沒有人有資格教你怎麽做,你可以按自己的意願生活,你做一個決定,背後就有無數的人為了你前仆後繼,你不需要善良,不需要顧忌任何人,你隻需要強大,睿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你隻要一直贏下去,你就值得這些東西,因為你是鄭敖。 他做得很好。 以至於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壓根不知道自己錯在那裏。他以為他很像他父親,所以最終會人生圓滿,春風得意。 很多年後,他才知道,他的祖母,把他父親當成了一個失敗品。她像任何一個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他,也毫無防備地相信他不會讓自己失望,但他最終把家族放在了第二位,因為他找到了比那更好的東西。 所以她吸取了教訓。改進了她的教育方法。 有很多年,鄭敖一直過得非常幸福,幸福而肆意。他本來就十分優秀,家世,外貌,智商,都是人上人。他身邊換過很多人,見過最美的皮相,最柔婉的性格,最張揚的少年,和最荒唐的享受。 他過得太好了,以至於他沒有空停下來想一想,這些他擁有的東西裏,最重要的是什麽?是家世,是能力,是欲望的發泄,還是某道一直溫柔注視著自己的目光。 - 他一生愛過三個人。 第一個是他的父親,在很小的時候,他本能地想呆在他父親身邊,父子天性,何況他們長得那樣像,也許那時候他還太小,無法察覺自己的處境,隻是本能地愛他。 在他發現鄭野狐這輩子都隻會對外宣稱他是自己的侄子的時候,他收回了自己的愛,隻餘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