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也的確如同趙禎預料的一般。


    感受到趙禎的目光之後,劉娥的眼神也眯了眯,道。


    “吾與官家既召諸位前來,自然是覺得,的確有可再議之處,絕非拿朝廷政務兒戲……丁相公,你失言了!”


    隔著簾子,外頭眾臣看不到太後和官家的表情。


    但是,單從最後一句話的口氣來說,太後顯然是對丁謂剛剛的表現不甚滿意。


    至於丁謂,聽到簾內這般說,他的臉色略顯陰沉,並沒有應答。


    殿中的氣氛有些尷尬,見此狀況,一旁的任中正連忙道。


    “太後聖明,臣等自然不敢妄加揣測,隻是不知,到底是哪份製書讓官家覺得不妥,還請太後和官家明示。”


    中書數人當中,任中正和丁謂素來一黨。


    但是二人的性格卻不甚相同,丁謂專橫跋扈,睚眥必報,任中正的行事作風就平和許多。


    正因如此,往往議事的時候遇到矛盾,都是他來當這個和事佬。


    有了他這麽一轉圜,殿中的氣氛稍鬆。


    劉娥自然也不會因這般小事對丁謂揪著不放。


    對著旁邊的內侍偏了偏頭,於是,後者捧著一份製書從簾後轉了出來,開始讀了起來。


    “門下:為臣之方,罪莫大於懷貳,禦邦之道,罰莫先於去邪,朕初紹洪基,用明丕律,懲茲宿惡,以示不私。”


    “……寇準久服顯榮,薦登台弼,性惟複戾,誌貯奸傾……李迪驟升鈞宰,蓋出寅緣,極口阿諛,公為黨庇……曹瑋、周起、王隨、王曙、盛度等……伊醜徒幹紀之際,屬先皇違豫之初,罹此震驚,遂成沉劇。”


    “……今各第等責降,並從別敕處分……使禦史台及都進奏院遍行告示,並下開封府出榜曉示,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既然是正式的製書,自然是以皇帝的口吻擬定的。


    隻不過,隨著內侍讀出其中的內容,在場的一眾大臣,神色卻不由變得古怪起來。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因為這樁事!


    這份製書的內容概括起來非常簡單,就是繼續對寇準一黨進行貶謫。


    其中提到這些人,李迪,曹瑋、周起、王隨、王曙、盛度……都曾是寇準的親信黨羽。


    後來,因周懷政謀逆一事,這些人皆遭牽連,並被貶黜。


    作為一個文盛武弱的朝代,大宋的朝堂被文人把持已久。


    沒有了武將爭奪權力的威脅,緊接著而來的,自然就是無休止的內鬥。


    曆朝曆代,幾乎沒有一個朝代,黨爭有宋朝這般劇烈和不加掩飾。


    在大宋,黨爭的勝利方對落敗方窮追猛打是極其正常的事。


    更不要提,丁謂的性格跋扈,當初寇準在朝時和他是死對頭,二人幾乎是不死不休的關係。


    天禧年間的那場政變失敗後,雙方勝負已分,但是仇恨卻並不會因此解除,反而愈演愈烈。


    正因如此,這些年以來,丁謂每每升官,都要對寇準等人再加打壓一番……這幾乎成了他的習慣,包括這次,也是一樣。


    甚至於,如今他們麵前的這份製書,都幾乎是丁謂自己操刀寫出來的。


    ……醜徒幹紀之際,屬先皇違豫之初,罹此震驚,遂成沉劇……


    這一句話,直接把先皇重病的原因,歸結於寇準等人的不軌舉動。


    這幾乎是要把寇準往死裏整,可見丁謂對他到底有多恨。


    實話實說,其他的宰執當初看到這份製書的時候,也曾隱晦的對丁謂提過意見,覺得他這麽做有些過分。


    但是,丁謂執意如此,其他的人也不好繼續堅持。


    畢竟,朝堂風氣如此,黨爭中落敗的一方,就是要任人魚肉,丁謂這般屢次打壓的作風雖然一直引人非議,但最多也不過是議論他氣量狹小而已。


    再有就是,當初寇準的那件事,真正針對的是劉娥。


    底下大臣若是說的多了,引起宮中太後的不悅,才是自找麻煩。


    正因如此,這份製書雖然有所爭議,可最終諸宰執還是一同簽押,送入了宮中。


    但讓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是,這麽一件不算大但卻頗有些敏感的事,竟然引得了官家的注意。


    而且,竟還直接了當的對製書的內容提出質疑,乃至是鬧得將所有宰執大臣都召了過來。


    官家……到底在做什麽?


    和皺眉思索的眾人不同,丁謂在聽到這份製書時,臉色可謂是精彩之極。


    原本他以為,官家向他發難,會是因為‘那樁事’,可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這份製書。


    心中微微放鬆的同時,丁謂的眼中,忍不住閃過一絲誚譏之色……


    他到底還是高估這位小官家了,居然會蠢到用此事來做文章。


    難不成,這官家發難之前就不想想,為什麽這份製書言辭如此狠厲,可諸宰執卻還是通過了嗎?


    掃了一眼周圍和自己一起來的人,丁謂此時越發確信,太後之所以將他們所有人都叫過來,根子上是因為官家此舉惹怒了她老人家。


    鬧這麽大的動靜,其實就是太後想給官家一個教訓而已。


    一念至此,丁謂的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對麵內侍的話音剛落,他立刻便開口道。


    “臣鬥膽,不知官家覺得此製有何不妥?”


    “寇準一黨勾結內侍周懷政,陰濟凶謀,若非太後娘娘及時察覺,我大宋社稷勢必被其動蕩,今陛下驟登洪基,便欲為此等悖逆之臣辯白,豈不知先皇在天之靈,不感痛心否?”


    看得出來,丁謂是真的有些生氣,不僅如此,而且,他對自己的這番話,顯然是自信十足。


    要知道,宋人議政相對隨意,‘陛下’這種稱呼,要麽是用在書麵公文中,要麽是用於重大的場合以表鄭重。


    丁謂在這種場合如此稱呼趙禎,其實便是在表示自己在此事上的堅定態度。


    他的這種暗示,趙禎自然是察覺到了,不過……


    他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劉娥,見後者神色並無任何變化。


    於是,心中輕笑一聲,趙禎的麵上並無任何波動,隻是溫聲道。


    “丁相公莫要動氣,寇準被貶之時,朕尚在衝齡,對此事詳情並不知曉,今日見中書進此製書,其中言辭犀利,故而讓朕憶起當年之事。”


    “製書中所提及的諸事,有些朕也是今日方知,故而召諸位前來覲見詳述,以為朕解惑,並無為寇準等人辯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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