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崇徽殿中燭火搖晃,柔和的光芒照亮著整座大殿。


    劉娥處理完了一天的政務,手裏捧著一卷閑書,慵懶的靠在榻上。


    不過顯然,她的心思並不在眼前的書卷上。


    側旁一陣響動,殿門被悄悄推開,趙禎穿著一身淡青色燕居服,在內侍的帶領下緩步走了進來。


    “給大娘娘請安!”


    於是,劉娥擱下手中的書卷,緩緩直起身子,目光落在趙禎的身上,語態平和。


    “來了?”


    古代沒有電燈,所以大多數人都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


    盡管入宋以後解除了延續多年的宵禁,人們開始逐漸有了夜生活,但是,這是對於宮外來說的。


    因為早朝的時間仍舊是定在寅正三點,尤其是現在趙禎年紀還小,需要充足的睡眠。


    所以,多數情況下,宮中一般在戌時左右就準備歇息了。


    如今更鼓早已敲響,一般來說,趙禎和劉娥都應該各自安寢了。


    但是,對於眼下趙禎的出現,劉娥卻沒有絲毫的詫異。


    又或者更直白的說,她之所以也還沒有歇息,恰恰就是在等著趙禎。


    “坐吧。”


    劉娥指了指自己對麵的位子,將自己的大袖撫平,隨意開口道。


    趙禎依言坐下,卻並沒有說話。


    母子二人便在這燭火搖動當中相對而坐,最終,還是劉娥打破了沉默,道。


    “今日之事,官家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


    劉娥抬頭看著趙禎,秀眉微蹙,口氣雖然平和,卻仍舊可見其中的一絲質問。


    對於白天的這場奏對,的確是劉娥默許的。


    但是,和丁謂等人想象的都不同的是,趙禎並沒有提到丁謂攔下他派出內侍的事,更沒有因丁謂暗中針對他而告狀。


    他確確實實,就是為了寇準一事而來的!


    至於劉娥為什麽會同意趙禎鬧這一場……


    “白日裏奏對時,我突然離去,確實失禮,還請大娘娘責罰!”


    趙禎輕輕歎了口氣,旋即開口。


    劉娥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


    於是,趙禎也就順理成章的將此事揭過,道。


    “今日發生的事,大娘娘也都看到了,您依然覺得,我對這些大臣的評價,隻是幼稚的偏見嗎?”


    話音落下,劉娥的眼神微動,神色也有些複雜。


    “……中書之中,除王曾一人外,皆無德無行之人矣!”


    這是當時趙禎來找他,對著貶黜寇準的那份製書說出的話。


    也正因為這句話,才讓劉娥鬼使神差的應允了趙禎召見中書宰執再議的請求。


    應該說,如果換了以前,麵對如此狂言,劉娥的第一反應絕對是訓斥趙禎,說他不知天高地厚,應當對宰執大臣有所尊重。


    但是,這短短的幾個月間,發生了諸多大事,讓她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該如何跟趙禎相處。


    且不說如今她是監國理政的太後,趙禎也變成了正經的官家,二者的權力關係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


    單說她這個兒子近段時間的表現,就足以讓她引起重視。


    先是當初先皇駕崩時,趙禎的那句回答,雖然看似稚嫩,但是卻已經可以看出,他已經在有意識的鍛煉自己的政治能力,並且已有成效。


    攤開了來講,在劉娥看來,如果不考慮親情因素的話,趙禎當時的應對可算得上是十分完美的。


    隻不過功力稍稍差些火候,沒有很好的遮掩自己的想法而已。


    再往後,新皇登基,卻由太後秉政。


    權力交接之際,各方關係脆弱而混亂,這種時候是最容易出亂子的。


    麵對這種狀況,趙禎小小年紀,卻能夠洞悉局勢,自請守孝二十七日,以避開有可能出現的,和她的衝突。


    這一舉動,一方麵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孝道純然的形象。


    一方麵也表明自己在這場權力交接中的態度,安了劉娥的心,也給了她時間去捋順一切繁雜之處。


    短短的數日時間內,已經可以看出趙禎手段的進步。


    也讓劉娥明白,她之前或許,一直都小看了自己這個兒子。


    不過這也正常。


    畢竟,他雖是大宋的太子,之前也在監國,可因年紀尚幼,一直隻有個虛架子。


    如今登基繼位,身份和肩上的責任都與以往不同,自然也就慢慢顯露出了自己的政治能力。


    正因如此,劉娥才故意遲遲沒有決定理政的方式,而要等到趙禎守孝結束詢問他的看法。


    那晚的談話,雖然他們母子發生的小小的分歧,但也更讓劉娥意識到,自己這個兒子並不平庸。


    對於朝局,他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至少目前來看,他對於自己這個母親,依舊保持著尊敬,並沒有對她垂簾理政有任何的不滿。


    獨立但不莽撞,有見解但不固執。


    這般表現,足以讓劉娥改變她之前隻是將趙禎當做一個懵懂稚童的想法,轉而以更謹慎鄭重的態度,來重新考量她和趙禎相處的方式。


    也是出於這個原因,雖然今天趙禎的話讓劉娥覺得有些狂妄,但是,她依舊默許了趙禎的行動。


    與此同時,感受到劉娥審視的目光,趙禎的心情也有些緊張。


    事實上,他也非常清楚,白天的那次奏對,實際上是劉娥在借機試探。


    除了試探他的政治能力之外,更多也是在試探,他到底有沒有奪權之心。


    天家之中,向來是權力和親情的交織傾軋。


    秉政太後和皇帝之間,更是將這種複雜性發揮到了極點。


    更不要提,他們這對母子,其實並不是真的母子。


    雖然劉娥自信她把消息瞞的很好,但是假的就是假的,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自己。


    所以,一旦母子之間的關係有了什麽可能出現的裂痕,心裏最先感到疑慮的,實際上正是劉娥自己。


    要不然,她也不會如此輕易的就答應趙禎,縱容他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以作試探。


    按照道理來說,處於這種敏感的狀態下,對趙禎來說,最好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什麽都不要做。


    這種做法,曆史上的趙禎其實已經給了一個很好的模板……


    當好劉娥的提線木偶,接受劉娥安排的婚事,重用劉娥看好的臣子,順從劉娥提出的要求,避免和劉娥產生任何的衝突……


    如此一來,對於趙禎來說,前幾年會過的憋屈一些。


    但是,可以保證權力的順利交接。


    畢竟,劉娥已經五十多歲了。


    說句不好聽的,未必能活的了幾年。


    等她一死,趙禎便可以順理成章的接過她留下的所有政治資源,迅速完成對整個大宋的控製。


    這是一條既安全又保險的路子,但是……


    如今的趙禎,畢竟不是原本的趙禎了。


    這些日子以來,趙禎想了很多。


    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知道,自己或許沒有能力像很多穿越者那樣,帶著大宋稱霸世界。


    但是,所謂在其位當謀其政。


    既然他坐上了這個位置,能夠影響甚至在未來掌握這個國家的權力,那麽,他就不能什麽都不做。


    這不是為了什麽所謂的宏圖霸業,也不是什麽高遠壯誌。


    隻是因為,他作為一個華夏子孫,作為一個知道大宋結局的普通人,他無法接受,自己什麽都不做。


    靖康之恥……這四個字實在太沉重了!


    雖然趙禎對這幾個字的了解,僅止於曆史書上薄薄的一頁。


    但他非常清楚,在這一頁背後,是多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所以,哪怕是為了那些和他曾經一樣,為了生存和生活苦苦掙紮的普通人,他想……在他坐在這個位子上時,也必須要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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