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


    趙禎猜的很準,丁謂現在的心情差到了極點。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太後為什麽一夜之間,就對寇準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要知道,就在昨天,太後還是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


    在安撫了小官家的情緒之後,她隻是象征性的要求中書修改一下製書中的措辭,在對寇準的處置上,卻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可僅僅過了一個晚上,太後竟然不僅不再貶黜寇準,還要給他加官?


    看著麵前由舍人重新擬好的製書,上頭太子太傅這四個字,怎麽看怎麽覺得紮眼。


    思忖了片刻,丁謂把心一橫,提起筆來便將其劃去,自己又寫了幾個字。


    然後,他把製書一合,吩咐底下人趕緊送進宮去,似乎是生怕再過片刻,自己忍不住把這製書給撕了。


    於是,當趙禎來到承明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份製書……


    “太常寺卿?”


    趙禎的口氣略微有些意外,讓劉娥不由抬起了頭。


    “怎麽,官家又覺得有什麽不妥?”


    說著話時,劉娥的神色平靜,但是趙禎卻看得出來,她此時的心緒並不太好。


    將麵前的製書推了回去,趙禎道。


    “寇準此前勾結周懷政,大娘娘不深究之,已是寬仁,如今更念其多年有功,用正四品太常寺卿致仕,實乃是大娘娘對其之恩德,寇準若見此製書,當感恩戴德,整冠肅拜矣!”


    這份製書和劉從願剛剛說的大有出入,明顯有貓膩。


    要是沒猜錯的話,大概率是丁謂搞的鬼,這一點趙禎一眼就看出來了。


    但是,他卻並不點破,甚至提都沒提。


    原因也很簡單,就和昨天談話時劉娥問的那句話一樣的道理,關係要一點點的試探,不能操之過急。


    眼下來說,這種具體的政事處置,趙禎還不宜直接表達自己的意見,否則,很容易讓劉娥引起警惕。


    不過……


    趙禎口中一陣感歎,眼角卻好似不經意般看著觀察著劉娥的神色。


    果不其然的,在他這句話說完之後,便瞧見劉娥眼中,飛快的閃過了一絲陰翳,道。


    “昨日官家說的話,我想過了,的確有道理。”


    “寇準被貶,是因其與周懷政交通,但是的確並未查出,他曾參與周懷政謀逆一事,以此為由屢加貶謫,確然不合法度。”


    “但如今木已成舟,若為寇準複官,恐有損先皇英明,故而,不妨以他年老有功為由,讓其致仕,安享晚年。”


    這話一出,趙禎心中不由浮起一絲笑意。


    果然,他猜的沒錯,昨天的談話,劉娥還是聽進去了一些東西的。


    但是,以劉娥的性格來說,即便她讓寇準致仕,真的是為了給中書樹立法度,可心中的芥蒂肯定還是有的。


    所以私下裏談話,她不可能對寇準的態度如此平和。


    可現在她言辭之中,沒有對寇準顯露出半點敵視,原因就隻能是……


    趙禎心中輕輕搖了搖頭。


    丁謂啊……還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這份製書中的小把戲,趙禎都能一眼看得出來,又怎麽可能瞞得過劉娥呢?


    當然,不出意外的話,丁謂也沒想要瞞著劉娥。


    畢竟在大宋,隻有宰執和宮中共同認可的製書,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聖旨。


    換句話說,作為宰相,丁謂對製書的內容做出一定的調整,理論上來說是可以的,並不能算是矯詔。


    事實上,就算是矯詔這種事,丁謂也不是沒幹過。


    當初,寇準謀劃太子監國失敗,丁謂在禦前指控他有不軌之心,趙恒就半信半疑,覺得這是丁謂在趁機攻訐寇準。


    隻不過,礙於丁謂和劉娥施加的壓力,再加上寇準平素的確和周懷政相交甚密,所以不得已之下,他才下了罷相的命令。


    然而,當時趙恒的本意,隻是想讓寇準躲躲風頭。


    所以,他罷黜的是寇準象征宰相的平章政事,卻保留了其右仆射,中書侍郎的本官。


    可沒想到的是,丁謂得旨之後,卻故意模糊了趙恒的用意,將罷職改成了貶黜。


    隨後周懷政之事發生,寇準被牽連,趙恒原本隻想貶黜他到京畿附近,卻被丁謂再次模糊,改成了外放邊遠小州。


    以致於直到後來趙恒病重,在少有的清醒時間裏,他都還在問侍奉之人,為什麽不見寇準來朝拜。


    寇準罷相的製書是如此,那些貶謫寇準一黨的旨意,其實也大半都差不多都是這樣。


    要知道,那個時候,趙恒大多數時間都在昏迷當中。


    丁謂作為宰相,擬好製書後,往往趁著趙恒神智不清楚的狀況下,蒙混著拿到口諭,然後便堂而皇之的將製書用印施行。


    所以,對於這種改動內容的事情,丁謂早就是做慣了的,自是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但是,他卻忘了一點。


    那就是,如今宮中的這位,已經不是重病纏身,神智時有不清的先皇趙恒,而且奉遺製處分軍國事的皇太後劉娥。


    宋朝的製度較諸其他朝代,最為繁複嚴密不過,一道製書從擬定要施行,要經過多道程序。


    為了防止矯詔的事情發生,所有的詔書在下發之後,接受旨意的官員或衙門並不會直接執行,而是會等到早朝或者單獨請見皇帝,當麵再次覆奏所接受的詔旨內容,經過皇帝本人確認之後,才會執行。


    因此,就算當時趙恒神智不清醒,可單憑丁謂一個宰相,想要如此肆無忌憚,也並不容易。


    他之所以能夠屢次改動製書的內容並順利施行下去,本質上是因為,劉娥在背後替他撐腰,為他背書,證明製書的內容確實無誤,所以才這般順利。


    可如今情形和當初,早已大不相同。


    雖然說,丁謂仍舊是劉娥的心腹大臣,但是,之前的時候,丁謂的利益和劉娥是一致的。


    甚至可以說,他改動製書內容的舉動,本就是出自劉娥的授意。


    但現在丁謂的這種做法,卻無疑是在和劉娥對著幹。


    就算眼下,劉娥仍顧忌著他宰相的身份還有多年合作的情分,可這些,終歸都會被慢慢消磨殆盡的。


    另一邊,眼瞧著趙禎對寇準的確沒有過多的關心,劉娥的神色也恢複如常。


    不動聲色的將製書合上,遞給了旁邊的內侍,讓他們一會和其他的製書一同送出宮去。


    隨後,她停下了手頭的事,略微板起了臉,道。


    “官家今日,可是起晚了?”


    啊這……


    趙禎微微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低頭道。


    “朕知錯了,請大娘娘勿怪。”


    雖然說,今天的早朝翹班,算是他和劉娥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是作為皇帝,賴床不上朝,也的確很難講什麽道理。


    既然如此,不如幹脆認錯的好,反正他以後也沒打算改,挨罵就挨罵吧……


    果不其然,看趙禎這麽快就低頭認錯,但明顯有幾分耍無賴的口氣,劉娥也有些無奈,道。


    “視朝乃是大事,不可懈怠。”


    “知道了……”


    趙禎敷衍了一句,眼神朝著四周看了看,很快就開始轉移話題,問道。


    “大娘娘,今日怎麽是張都知在旁侍奉,雷押班呢?”


    宋代吸取了唐後期宦官專權的教訓,嚴格限製了宦官的人數,對於內侍的機構也有了更嚴密的規定。


    就拿現在來說,雖然宮中在冊的宦官不過兩百餘人,但卻分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兩個機構。


    內侍省又稱北司,前省,其中低階者,負責拱侍殿中,灑掃雜役,高階者則會派出宮外,有固定的差遣。


    入內內侍省又稱南班,後省,其中低階者負責承旨臨時出外辦事,高階者通侍禁中,屬於宦官中真正的高品。


    所以相較之下,後者的地位要比前者更高,因此,隻有內侍後省才設有宦官的最高官職都都知,隻不過現在暫且空缺。


    再往下便是都知,常額兩員。


    如今在宮中任入內都知的,一個叫藍繼宗,在趙恒駕崩之後,被充作使者,去向遼國報喪,尚且未歸。


    另一個便是眼前的張景宗,是皇城司的五員勾當官之一,算是劉娥最信任的宦官。


    不過,也正是因為最受信任,所以張景宗才有時不在宮中,他更多的,是在外頭替劉娥辦一些要緊的事情。


    像是這次,趙禎沒記錯的話,負責督建趙恒陵寢的事宜的,就是張景宗,可如今他卻出現在了宮裏,莫非……


    “前些日子,雷允恭說,他受先皇恩遇多年,如今先皇駕崩,修建陵寢之事,他若不出力,心中不安,所以自請管勾山陵事。”


    劉娥本也就沒想揪著趙禎不放,眼瞧著他轉移話題,倒是也不點破,順著他的話頭便道。


    “我本覺得他少年得寵,一直在宮中任事,未曆外任,怕他辦不好事,可雷允恭苦苦相求,我念他一片忠心,有所不忍,所以,便讓他接替張景宗,去了外頭。”


    聽了這話,趙禎眼中眸光一閃,嘴角很快便泛起了一絲笑容。


    果然,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至少現在,還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產生什麽變化。


    宋代的宦官製度比較特殊。


    內侍的選拔,多是通過原有內侍收養幼童來補充的。


    按照慣例,這些幼童自小入宮侍奉,屬於內侍前省的序列,幹的都是雜役的活。


    等到年紀大些,便可獲得官職,正式成為內臣,然後被外派出宮,承擔固定的差遣。


    曆年數年之後,如果幹得好,便可以調到內侍後省,成為宮中日常隨侍辦事的內臣。


    但是,這種製度是在趙恒在位後期才慢慢建立的。


    所以,總會有那麽幾個漏網之魚,其中之一,就是雷允恭。


    他雖然也是自幼入宮,可卻很早就被派到劉娥身邊侍奉,並沒有經過內侍前省的出宮曆練。


    正因如此,劉娥雖然信任他,卻一直不敢讓他像張景宗一樣出宮辦事。


    這次勾管山陵事,應該算是雷允恭第一次出宮辦事。


    但不出意外的話,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將心中的念頭按下,趙禎笑著開口,道。


    “怪不得這段時日,見到雷押班的時候少了許多,不過,他能有這份心,的確是難能可貴。”


    “那既然如今雷押班接替了張都知,負責勾管山陵事,張都知接下來怕是便要留在宮中,隨侍大娘娘了?”


    這話問的尋常,但是劉娥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將目光看向了在旁侍立的張景宗。


    於是,便見這位官至入內都知的大璫拱手答道。


    “官家容稟,臣雖想侍奉在太後和官家身前,但先皇下葬之後,需往各處奉安禦容,如今先皇禦容仍在景靈宮中,臣需先行前往查看,故而,過兩日便要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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