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前廳中,聽到王曾的這句問話,錢惟演也直起了腰。


    揮手讓一旁的樂師都退下,他的臉上卻浮起一絲神秘的笑意,道。


    “不知孝先想問什麽?”


    看到錢惟演這般神色,王曾心中的疑惑更甚。


    要知道,這段時間,隨著那場奏對的內容被泄露出去,錢惟演在朝中的風評,可差了許多。


    所以,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是愁眉苦臉才對……


    但是,事實恰恰相反,從剛剛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


    不知為何,錢惟演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別好。


    壓下心中的疑慮,王曾麵上露出一絲憂色,道。


    “皇陵一事,按理來說早已經塵埃落定,但是,宮中遲遲沒有處分的旨意下來,如今朝議紛紛,都說太後心中在猶豫,要不要寬宥丁謂,這再拖下去,恐生變數啊……”


    王曾十分了解錢惟演,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會看風向,但最大的缺點,同樣也是會看風向。


    因為他太懂得明哲保身,所以,也就導致了他遇事十分的膽小,稍有一些風浪,就會讓錢惟演十分不安。


    這番話,王曾說的憂心忡忡,好似真的在擔心丁謂複起一樣……


    他很確定,這一招一定是有用的。


    因為朝中無人不知,丁謂到底是何等的心胸狹隘,錢惟演作為他的姻親,隻會更加了解。


    而且,王曾在這件事情當中,最多隻能算是推波助瀾,在背後推動而已,可錢惟演,卻是實實在在的,在太後和官家麵前建議要將丁謂舉族流放。


    不誇張的說,他的那番話,已經徹底讓他和丁謂的關係變成了不死不休。


    如果丁謂不死,那麽,死的就肯定是錢惟演了。


    所以,一旦丁謂有任何複起的希望,最感到恐慌的,一定是錢惟演。


    但是,這次錢惟演的反應,卻再次讓王曾感到一陣意外。


    隻見這位錢副樞不僅沒有任何慌亂的神色,反而意味深長的瞥了王曾一眼,道。


    “照我看,不是外朝議論紛紛,而是孝先你這心裏,有些定不住了吧?”


    王曾略微一愣,臉色變得微紅。


    與此同時,他心中也不由泛起一絲疑惑。


    今天這是怎麽了……誰誰都能看得出來他的心思,難不成,他表現的真有那麽明顯?


    不過,這也不算什麽說不得的事,所以,王曾稍一猶豫之後,便歎了口氣,道。


    “不瞞錢兄,我的確有這個擔憂。”


    “丁謂此人,性情凶戾,蒙蔽太後,把持朝政已久,如若此次不能將其扳倒,不僅是對你我,對於朝堂來說,也必是一大害。”


    看著王曾憂心忡忡的樣子,錢惟演笑意愈濃,擺手道。


    “孝先,你多慮了,丁謂此次,絕無複起的可能。”


    這話說的斬釘截鐵,信心十足。


    王曾皺了皺眉,心中那股不對勁兒的感覺越發重了。


    他抬眸看著錢惟演,總算是發覺出來,到底是哪不對了。


    這位錢副樞,實在太鎮定了!


    從王曾對他的了解來看,這種情況十有八九是……


    “錢兄如此胸有成竹,難不成,是從宮中得到什麽消息了?”


    這話一出,不出意外的,錢惟演的神色一滯。


    於是,王曾便知道,他猜對了。


    如今兩府的宰執大臣當中,要論最受太後信重的,自然是丁謂,但是,要論和太後關係最親近的,卻是錢惟演。


    他和太後是姻親,所以,時常能夠提前得到很多消息。


    現下太後抱病,不見外臣,以至於宮中對如何處置丁謂一直沒有下文。


    但如果說,錢惟演提前知道了什麽消息,那一切就能夠說得通了。


    不過,麵對王曾的目光灼灼,錢惟演略微一怔之後,便低下頭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


    “宮中之事,我怎麽可能知道,孝先你多想了。”


    然而,他越是這麽做,越是心虛的表現。


    於是,王曾向前俯了俯身子,道。


    “錢兄,你我的交情,難道連這些都要隱瞞嗎?”


    “說起來,之前奏對的時候,你提出要將丁謂舉族流放,當時我就覺得不對,難不成,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密受了宮中旨意?”


    眼瞧著王曾聯想的越來越離譜,錢惟演苦笑一聲,連忙擺手道。


    “孝先你誤會了。”


    “當初奏對,你我乃同時被召見,雷允恭擅移皇堂,何等大事,太後和官家連開封府都不讓插手,豈會提前將消息告訴我?”


    然而,王曾卻一臉不信。


    見此狀況,錢惟演沉吟片刻,歎了口氣,又揮了揮手,讓隨侍的家仆也都退下,隻留下幾個親信侍奉,這才開口道。


    “你也不必使這激將法,我知道,你今日來是想問,為何那日殿上,我對丁謂的態度如此激烈,也罷,我說便是。”


    於是,王曾這才點了點頭,肅然坐直,等著錢惟演的說法。


    事實上,午間他和馮拯談過話之後,心中一直感到隱隱不安,思來想去,他總算是察覺到了一點眉目。


    那場奏對,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就唯獨,小官家無緣無故的點了錢惟演的名,怎麽想都覺得可疑。


    要說當場沒有開口說話的人,除了錢惟演之外,還有曹利用和張士遜。


    但是,小官家卻沒問他們,隻獨獨點了錢惟演一人。


    當時,王曾隻覺得,是因為錢惟演和丁謂是姻親的關係,才會向他發問。


    可現在再想,卻覺得蹊蹺得很。


    小官家當時明顯是要嚴懲丁謂,這種狀況下,他應該找的,是和丁謂關係不好的人才對。


    找錢惟演,小官家就不怕他像任中正一樣,幫丁謂說好話嗎?


    退一步說,就算是錢惟演明哲保身,和丁謂劃清邊界,又能改變什麽呢?


    中書這邊都主張輕判,樞密院那邊作壁上觀,就憑錢惟演一個人,難不成就能改變結果?


    王曾思索良久,覺得這中間肯定還有隱情。


    當時錢惟演既然做出了如此激烈的反應,那麽,大概率他要麽知道什麽,要麽是猜到了什麽……


    於是,錢惟演臉色一正,緩緩開口,道。


    “當時奏對時的情景,你也看見了。”


    “那麽,我想問一句,孝先你可曾想過,丁謂被扳倒之後,中樞格局會如何發展?”


    以後?


    王曾眉頭微皺,旋即,他的臉色一變,顯然是意識到了什麽。


    見此狀況,錢惟演臉上浮起一絲苦澀,道。


    “丁謂若倒,不出意外,應是馮相公繼任首相,你在中書良久,應該比我更了解馮相公……”


    “丁謂如今的局麵,和當初的寇準何其相似?”


    “若當時在殿中,太後和官家依了馮相之意處置丁謂,那麽,寇準之事便是殷鑒。”


    話說到這,其實已經不必繼續下去了。


    有些時候,很多事情就是一層窗戶紙,蒙上的時候模糊不清,但隻要輕輕一戳,一切都會明了。


    馮拯當時的主張,是依照舊例,將丁謂罷相,貶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


    這種做法,既是為了保全宰相的體統顏麵,也是為了將風波暫時平息下去,留出時間來慢慢的做後續的細致處理。


    而問題其實恰恰就在於,這所謂的後續處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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