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伯他們,其實也是一時糊塗……”老人的語氣,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那樣處心積慮的謀殺,那樣天衣無縫地善後,直到十二年後,真相才公諸於世。這樣一場謀殺的背後,該是累積了多久的怨恨?又該是謀劃推敲了多久?“爺爺的身體不好,就不要在這些小事上費心了。留在這裏過個好年吧。”夏宸沒有理會夏老爺子的話頭,麵色淡然地站了起來。夏老爺子抓住了他的手。老人的手,依稀看得見當年在窮山惡水裏揮斥方遒的力度,皮膚像老去的樹皮般,長著暗紫色的老人斑。與夏宸修長白皙的手握在一起,對比十分殘酷。“你小時候我就想過,這份家業,以後還是要交給你。”老人的聲音緩慢而堅定:“既然你現在也有了這個能力,就趁我還能做主的時候交給你吧。”他擺了擺手,阻止夏宸的插話,指了指一直守在床邊的吳江道:“家裏都是你大伯他們的人,就吳江還可靠點,過了年,你陪我回一趟北京。當著你大伯他們把事情說清楚了,我住到小湯山去,眼不見心不煩。”夏老爺子的意思,是要當著夏家那些伯父的麵,把夏家的權柄交到夏宸手上。這種傳孫不傳子的事,夏老爺子並不是首例。夏宸身邊,就有個例子--李祝融。夏老爺子做出這個決定,其實並不是為了保護夏宸,而是純粹地為了夏家的未來。當然,他做出這樣決定的時候,其實心裏還隱隱地希望著,夏宸能夠因為一念之仁,放他那些伯父一馬。但是希望歸希望,一個月的相處,夏宸的性格,他已經很清楚了。就好像當初他勸夏宸放手的時候,夏宸是這樣說的。他說:“爺爺,我和你不同,你有四個兒子,我卻隻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所以你能寬恕,我不能。”夏老爺子很清楚,他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把自己那幾個兒子手中唯一的籌碼都奪走了。但是他沒有選擇。夏宸鐵了心要報複,夏家不給他,他利用夏知非,利用李祝融,利用他這些年布的暗棋,也是要報複的。他才十九歲,這樣的聰明,又這樣的隱忍。夏知非沒有兒子,一心要他當繼承人,與其到那個時候讓夏家毀在他的複仇裏,還不如現在就把夏家交給他。-已經是深夜了。老爺子執意在客廳裏坐一會。夏宸已經上樓去準備客房了,他泡的茶放在茶幾上,還帶著嫋嫋的熱氣。過了這個年,夏家的命運,就再也不能由自己掌握了。老人坐在客廳裏,莫名地有點傷感。他這輩子,除了戎馬生涯,就是勾心鬥角,夏家偌大的基業,都擔在他肩上,他一刻都不曾停歇過,就連夏執襄死的時候,他也是剛辦完葬禮,就又回到了位置上,一天假都沒休。然而人總是要老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已經老了,管不了那麽多了,夏宸怎麽處置他們,就看他們的造化吧。老人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擺在沙發邊的滴水觀音。老人以前沒見過這種植物,綠色的莖葉間,挺出一支一支白色的花箭,像戴著兜帽的玉觀音,垂眉斂目,憐憫地看著眾生。人這一生,有那麽多的精彩,又有那麽多的遺憾和無可奈何。世事如棋,能勘破棋局的卻沒有幾個。自己能做的,也隻有這樣了。至少,日後在地下,見著執襄和碧微的時候,不至於無話可說。-快過年了。小年夜過後,夏宸就開始忙著置辦過年的各種吃食,陸之栩是個甩手掌櫃,天天杵在旁邊看,手都不沾濕一下,夏宸也不惱,做好一樣東西,就給他吃兩口。夏宸長在北方,吃的東西卻是南方口味--他的年大都是跟著李老爺子過的,那是個老派的南方文人,要吃蓴菜鱸魚,時不時還要念叨一下南方的小吃。二十七這天,夏宸在炸貓耳朵。這是夏宸小時候在李老爺子家常吃的東西,麵團染了顏色,用特殊手法卷成一團,一片片切下來,花紋是一圈一圈的,像花貓的耳朵。夏宸燒滾了油,把軟趴趴的貓耳朵放下去,炸得酥黃香脆,用笊籬撈出來,放在濾網裏濾掉油,冷卻。陸之栩向來不喜歡吃麵食,但是聞著味道挺香,又是炸的,所以夏宸拿了一片給他吃,他也吃了,覺得味道還不錯,招呼寶寶過來吃。“這東西是炸的,油多,吃多了就不吃飯了。”夏宸給寶寶裝了一小碟,走到廚房門口遞給他。寶寶端著這東西,邁著小短腿跑到客廳,跑到正在看電視的夏老爺子麵前:“爺爺,給你吃。”夏老爺子笑了,摸摸他的頭:“爺爺吃不了,你自己吃吧。”這兩天,這一老一小倒是處出了感情,寶寶懂事,人又老實,對老人家好,很得夏老爺子歡心,夏老爺子暗地裏給了他一塊玉,是他當年在湘西得來的,雕著個白白胖胖的童子,是夏執襄小時候戴過的。-c城的習俗,春節待客的時候,拿出一個圓盒子,裏麵分成一格一格的,裝著各種不同的幹果點心,中間的圓格子裏,放著一塊印著“囍”字的喜餅。李老爺子就是c城人,過年的時候,李宅用來待客的,都是紅漆圓盒,裏麵放的是自製的橄欖、梅子幹、葵花子、杏仁、貓耳朵、手指粗細的精致小麻花……有客人還開玩笑,說李老爺子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招待客人都用的是古董。夏宸不會做幹果,但他會做麻花,炸得金黃的麻花,先在糖漿裏一浸,又在芝麻裏一滾,又香又脆,就是陸之栩這種不吃甜的人,也忍不住吃了一點。夏宸是跟著李老爺子長大的,在他的觀念裏,男人,首先是得讓自己的家人安全、舒心地過著好日子的,什麽君子遠庖廚,他都不信。陶淵明是君子,也躬耕於南畝。袁枚是君子,隨園詩話裏,可是有不少吃的東西。像李祝融那樣,穿著筆挺西裝,戴著綠鬆石袖扣,在79層的高樓上吃著牛排。過年的時候,威嚴地坐在那裏,自然是一種生活方式。但是,像夏知非那樣,穿著定製的襯衫,卻挽起袖子給陸非夏下廚做飯,過年的時候,被陸非夏逼著穿上“情侶裝”的唐裝,放下幾百萬的生意給他剝花生的,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夏宸選擇的,是後者。所以,陸家這個年,過得分外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