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回細細瞧了瞧,唐宛宛穿著一身淺黃色的輕紗襦裙,顯得她年紀更小,鬢邊的步搖最前頭有個小金墜,那墜兒不是花卉不是鳥雀,卻是個不倫不類的兔子模樣。 先前看著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時站在自己麵前,言行舉止都隻有“局促不安”一詞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怎麽看都像是個孩子,跟後宮的幾位妃嬪感覺像差開了十歲。 方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合該配個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縱然知道太後的意思,可晏回怎麽也沒辦法將麵前的姑娘跟“未來孩子他娘”聯係起來。 幾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轉千回,倒是有些好笑,指指一旁的石凳說:“坐吧。” 這個“賜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專門提點過,說若是太後或是陛下賜座,得先誠懇地推辭兩句,辭不過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樣地推辭了一下,小聲說:“臣女不敢。” “嗯?”晏回習慣性地用了個表示反問的語氣詞,他還沒開口說什麽呢,唐宛宛便被這個高深莫測的“嗯”驚到了,顫巍巍坐下,擠出一個笑:“謝陛下賜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著的,此時坐到了晏回對麵,幾乎在她開口的一瞬間,晏回便察覺到迎麵而來的這種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複如常,目光中還閃過兩分微妙的憐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麽偏偏有口臭呢? 他親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麵前,大意是為了讓她喝口水壓壓味道。唐宛宛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出門前嚼的生蒜已經起到效果了,受寵若驚地捧著這杯半溫不涼的茶,淺淺酌了兩口。 身為帝王,遇事時波瀾不驚已經成了本能,區區口臭絲毫不影響晏回的態度。他頓了頓又道:“說說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說了後宮多麽可怕,還反複強調“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時在唐宛宛眼中,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隻大尾巴狼,甭管他麵上多溫和,心眼定是比炭還黑的!自家的情況怎麽能隨隨便便說給大尾巴狼聽? 唐宛宛摸不準這位喜歡什麽,生怕自己誤打誤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謹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邊有祖爺爺和祖奶奶,然後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兩個嫡兄兩個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龍鳳胎。” 這一番答非所問,唐宛宛在心裏啪啪啪給自己鼓掌,自認為答得很是妥當,麵色鎮定聲音平穩,丁點沒怯場。 晏回挑了挑眉,闔上眼聲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長兄喜得麟兒,先後辦了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對龍鳳胎,又辦了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壽辰,又大操辦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來又是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一個不差。” 唐宛宛肅然起敬:“陛下竟然對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傳聞中高深莫測的皇帝陛下從鼻子裏輕飄飄地哼了一聲,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開最上頭的幾本給她看。 “你家人丁興旺,每年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就要辦好幾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數不清。每年禦史告狀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參你家鋪張浪費的,五年間共有六名禦史告狀,統共參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這種情形咱們沒有模擬過啊,到底該做出什麽反應才算正確啊! “唐家”如此頻繁地在折子中出現,以至於晏回幾乎能背下唐家這三代近一半的家譜。 “你可知朝中有規矩,為遏不正之風,三品及以下官員每年因喜事收的禮金不得超過百兩?” 唐宛宛心中一緊——一百兩,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幾百口人上的禮金就不止這個數了,更別說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經挺收斂了,長輩的壽辰能小辦絕不大操大辦,小輩的生辰禮嫡長辦、庶隔年辦,小孩的滿月和周歲禮給女孩辦、男孩看心情辦。實在是家中人丁興旺,每年添丁,人多沒辦法啊! 唐宛宛轉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興旺,指不定是刺激到這位身有隱疾的皇帝陛下了,畢竟陛下登基多年卻至今一兒半女,可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隱疾的陛下因為沒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卻子孫滿堂,年年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輪著來,丁點不收斂。換誰心裏能好受啊! 設身處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額上的冷汗,尋思著禦史已經在背後捅了好幾年刀子,這五年陛下卻從沒因此事批評過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來,怕是陛下已經忍無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氣,自己身為唐家一份子,必須得說點什麽,不能讓陛下誤解太深啊! “我家人閑來無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閑,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絞盡腦汁想詞兒:“而陛下日理萬機,朝政繁忙,隻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罷了……將來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頂頂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著她,似乎在認真分辨唐宛宛此時是真傻,還是在嘲諷他多年無子,亦或是在試探他所謂的隱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盞茶,扯了扯唇,喉間短促地笑了一聲,輕飄飄地發出一個單音節詞。 ——“嗬。” 唐宛宛一臉迷茫。 這個未來興許會成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時隻留下個耐人尋味的語氣詞——嗬。 * 慈寧宮。 太後娘娘看著西洋鍾數著時辰,午時的鍾聲一響,太後笑得直眯眼:倆孩子聊了一個時辰,自然是相談甚歡,那離宛宛入宮還會遠嗎?離抱孫子還會遠嗎? 笑得臉都僵了,太後總算收了笑,跟荷賾姑姑說:“去禦花園將宛宛丫頭接回來吧,頭回見麵,別讓皇兒嚇到宛宛丫頭。” 荷賾姑姑笑著應了是,可還沒出宮門便聽殿前監來報,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寧宮來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邊伺候的,荷賾往道己身後看了看,隻看見幾個小宮女跟著,並無陛下的人影。 荷賾姑姑心口一突,這是陛下和姑娘相處得不愉快?時間沒到就將人送回太後這邊了? 她這麽想,太後娘娘自然也是這麽想的。仔細瞧了瞧唐宛宛的臉色,沒從唐宛宛麵上瞧出什麽傷心失落來,頓時更心疼了:這孩子,定是把難過都藏在了心裏。 於是太後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寬慰道:“宛宛不要氣餒,咱們再接再厲。”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點都不氣餒,一點都不想再接再厲啊! 善解人意的太後又想了個招:“以後本宮常喊你進宮坐坐,你倆多見幾回麵,總會看對眼的。” 唐宛宛趕緊站起身,跪在太後娘娘腿前,字字珠璣:“宛宛謝過太後娘娘心意。隻是我娘常跟我說,人與人的交情要看緣分的,萬萬不能強求。既然陛下他於我無意,我常進宮反而會讓陛下生厭。宛宛自知愚鈍,琴棋書畫樣樣不如人,不如太後您瞧瞧別家的姑娘?” 這番剖心話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腦袋能想出來的,是爹娘哥姐還有兩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結晶。唐家人先前就考慮過這種狀況——即太後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對她無意。所有情形模擬了一遍,可謂用心良苦。 然而這話聽在太後娘娘耳中,卻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難過得不行了,卻還處處為皇兒的幸福著想,竟沒有半點私心。 太後拿絲帕沾了沾眼角的濕潤:“荷賾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話落又拍著胸脯保證:“宛宛丫頭你放心,皇兒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總有一日會被你的真心所打動的。” 這都什麽跟什麽?唐宛宛心中哭唧唧:爹哎娘哎,怎麽什麽都跟你們說的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