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何家姑娘,唐宛宛蔫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晚飯都沒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綠豆百合粥就早早睡下了。 她娘先前說過的話在她腦子裏盤旋——進宮意味著要將陛下當祖宗一樣供著,意味著要天天跪這個跪那個,意味著要被一群壞女人欺負,意味著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家人。每天卯時天兒沒亮就得起身去請安,起得晚了要挨罵;擅自出宮要挨罵;生不下孩子更要挨罵…… 唐夫人出身一般,身在內宅眼界局限,後宮的叵測遠遠不是她一個內宅婦人能想明白的,可僅僅是這些就足夠嚇到唐宛宛了。 唐宛宛蜷在床上躺著,越想越委屈,子時的更聲響過之後才勉強有了睡意。可她剛合眼,又被一聲刺耳的尖叫驚醒了:“啊——!快來人抓賊啊!” 院子裏進賊了? 唐宛宛腦子轟得一炸,這聲音她絕不會認錯,是守夜丫鬟的聲音。她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披好衣裳,拿起桌上的瓷瓶就往外衝。 院子裏果然站著個男子,披頭散發地站著,夜色之下什麽都看不清,隻能瞧見那人灼灼發亮的眸子。唐宛宛扛著花瓶衝上前去就要砸賊人的腦袋,卻被賊人一把抓住了,對方聲嘶力竭喊:“宛宛你做什麽?是我啊!” “你……”唐宛宛往後退了兩步,借著門下的燈籠瞧了瞧這人,他的狼狽還不光是披頭散發,麵容也十分憔悴,衣裳還被拉了幾個大口子,像是被樹枝拉破的。 唐宛宛皺著眉,試探著叫:“馮知簡?” 馮知簡便是跟唐宛宛定親的那位,上回見這人還是端午節的時候了。可馮知簡一向注重儀態,從未有過這般狼狽的時候,是以唐宛宛差點沒認出來。 “是我啊!”馮知簡大喜,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拉著唐宛宛的手就要往院子外跑。 “馮知簡你還敢來!”唐宛宛沒掙脫他的手,氣得眉頭直豎,拎起右手的花瓶“砰”一聲砸在馮知簡身上,隻可惜角度不對,沒砸到腦袋,隻砸到了前胸。 護衛疾跑的聲音、唐大人怒喝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馮知簡咽下一口血沫,卻也無暇解釋,扯著唐宛宛繼續跑,口中直喊:“宛宛,我們私奔吧!” “混賬!誰準你帶著我家宛宛私奔!”院門口的唐大人大步走來,小院被十幾個護衛手中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晝,唐宛宛的爹娘兄嫂都來齊了,粗使嬤嬤都站了好幾個,把院子堵得嚴嚴實實,各個怒視著馮知簡。 唐家的院牆算不得高,大戶人家建房子講究風水,院小牆高在風水上講是不吉之兆。以唐宛宛的身高,站在院牆邊踮起腳來就能眺見外頭的大街。 唐家的護衛也不多,京城律法嚴苛,不管是什麽門庭,其豢養家兵的數目都有嚴格限製。唐家護衛不過二十之數,分兩批輪崗,每夜要守大門側門後門,還有夜裏打更值巡,自然沒有多餘的人手在院牆之下十步一人地守著。 即便唐家隻是個三品官家,也是尋常百姓不敢肖想的高門大戶。況且天子腳下一向太平,城中既有宵禁,又有徹夜巡街的武德衛,誰敢作奸犯科? 在這宅子裏住了二十多年,家中從來沒有進過賊,偏偏今夜進來了一個偷偷爬牆的馮知簡,還跑進了宛宛的院子!要是丫鬟反應遲鈍一些,宛宛的名聲就要被他毀了! 唐夫人氣得簡直想掐死他,看見女兒隻著中衣,忙說:“宛宛你回房去。” 馮知簡見唐宛宛要走,霎時心神大慟,這一眼竟成了天人永隔一般,忙上前扯住唐宛宛不讓她走,言辭懇切地跟唐夫人說:“伯母!你容我跟宛宛說兩句話!” 又啞著嗓子喊:“宛宛你聽我說,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明明咱倆三個月後就要成親了,可我爹娘忽然都不同意了。他們說你被陛下臨幸過了!可我不在乎!隻要你嫁給我,我什麽都不在乎!” 先頭唐宛宛從娘親口中得知馮家人上門退婚的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追問了好久,她娘才答出實情。此時唐宛宛心頭梗著一股火,瞧見馮知簡這幅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狠狠踹了他兩腳,怒聲罵:“你才被陛下睡了呢!” 唐夫人想將這龜孫打出門去,可為了宛宛的名聲著想,偏偏要好聲好氣地跟他講道理,勉強忍下心頭火,冷聲質問:“什麽事不能白天來說?非要夜半爬人院牆,這就是你馮家的家風?馮公子來找我家宛宛,又將與你指腹為婚的那姑娘置於何地?” 馮知簡一臉茫然:“什麽指腹為婚?什麽姑娘?” 聽到這裏,唐夫人卻是明白了:原來馮夫人口中“指腹為婚的姑娘”竟是純粹瞎編出來了,退婚的緣由從頭到尾隻有一個——懷疑宛宛在宮中留宿是被陛下瞧上了,懷疑宛宛已經不是清白姑娘了。 唐夫人氣得臉色發青,怒道:“好一個知節明禮的書香門第!卻盡是些醃臢心思!馮公子你且放心,我家宛宛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決不進你家門!” 馮知簡一聲慘嚎,原是唐大人奪過護衛手中的棍棒狠狠抽了他兩下,又被兩個兒子攔下了:“爹!咱不能打人啊,萬一把他打死了咱家就說不清了!” 唐家大哥唐少謹見人多眼雜,好幾個嬤嬤都不是家生子,怕她們嘴不嚴實,立馬吩咐所有下人都退到院外去等。 “馮公子。”唐少謹麵色極冷,沉聲道:“上門退婚的是你母親,信口誣蔑的是你母親,此事我唐家未有半點對你不住。我們兩家多年深交,你若是念著半點舊情,今日之事便該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趁夜回你家去。” “若是今夜之事從你那兒走漏了風聲,使我妹妹的名聲有損,我唐家定要將此事傳揚出去,讓京城人都瞧清楚京城四公子之一的馮公子是個什麽渣滓!” 這一通連消帶打,馮知簡徹底沒了脾氣,原地搖搖欲墜,臉色煞白。好半晌抹了一把臉,慘笑道:“是我糊塗了,馮某這便回家,待勸明了我家中父母,再八抬大轎來娶宛宛。” 唐夫人還要發火,唐家大嫂忙低聲提醒:“娘你且忍忍,此時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若此事傳揚出去,宛宛的名聲就要毀了,眼下先安撫住他讓他滾回家才是正理。” “滾滾滾趕緊滾!”唐老爺揮揮手,一群五大三粗的護衛押著馮知簡出去了。第10章 同車 唐宛宛又氣又想哭,連著灌了三杯茶,心頭梗著的一口氣才勉強順下去,仰倒在床上哀歎道:“我怎麽會和這種人結親啊!” 不待唐夫人說話,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手腳麻利地爬進床底下,翻出一隻小匣子,丟在地上亂踢亂踹了好一會兒。 “這是?”唐家大嫂目光一疑。 匣子裏各色的花箋紙散了滿地,其上還有字,看著像是書信。唐夫人心口一突,忙蹲下身撿起幾封,剛展開信眼前便是一黑——“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再展開一張——“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見娘親變了臉,忙自己招供:“這酸腐詩可不是我寫的!是馮知簡寫的!每回由她妹妹遞進來。”唐宛宛平時在學館上學,背詩跟要命一樣,對詩句自然沒什麽好感。 聞言,唐夫人臉色稍霽。自從去年定了親,馮知簡的妹妹總是上門作客,唐夫人想著宛宛的親事都定好了,跟未來的小姑子處好關係也是頂頂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個性子穩妥的,便也沒去細問兩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誰知上門作客是假,給兩人互通書信才是真! 馮知簡自詡是個文采翩翩的雅人,從來不會用大段的話來表達感情,覺得太俗。每每以詩表相思,兩行詩句寫完了,往往信紙還剩下大半張空白。這麽空著委實不好看,馮知簡便會在右下角畫畫,有時畫兩隻鴛鴦,有時畫兩隻小貓。 這點對上了唐宛宛的喜好,再加上他每每來信用的花箋紙也漂亮得很,其上還有淡香。唐宛宛就將信上頭的畫都拿小剪哢擦哢擦剪下來,做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冊子。真正抒發感情的詩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塗,有的還疊成了紙鶴啊牽牛花一類的小玩意,隨手丟在了一邊。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連帶著兩個媳婦都是哭笑不得,這批評的話是接不下去了。 卻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還擔心宛宛對馮知簡特別在意呢,連馮家退婚的緣由都是在宛宛反複追問下才提了幾句。怕女兒傷了顏麵一蹶不振,更怕她對那渾人念念不忘,這些日子沒敢提過半句。 今夜瞧見宛宛的態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過是因為貪新鮮罷了。說來也是,自去年定親之後,宛宛與馮知簡統共見過五回麵,好感都提不上,又怎麽對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馮家就像是一窩臭老鼠,正好宛宛還沒來得及跟馮知簡發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將來跳入火坑再後悔。 女兒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總算成了個好處。 一番折騰已經快到寅時,唐宛宛睡不踏實,接連做了好幾個亂糟糟的夢。先是兩隻鴛鴦在湖裏嬉戲,公鴛鴦跟她說“宛宛咱們私奔吧”,唐宛宛拍打著翅膀對著公鴛鴦劈頭照臉一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