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身後的道己焦慮不安,身為天子近侍,道己一向是樂陛下之樂、憂陛下之憂的好公公。時已至秋分,天慢慢轉涼了,陛下卻上了火,嘴裏長了好幾個口瘡,這兩日睡得也不好,今早朝會之上竟走了思,明顯是心事重啊! 見陛下批完了一份奏章,道己小心插進話來,打著笑臉委婉提醒:“陛下,明日又是休沐了哈?” 晏回筆尖一滯。 “上上個月太後娘娘那兒的鳳頭鸚鵡抱了窩。”道己又從旁提點:“前幾日奴才去瞧過,小鸚鵡已經長了毛,能自己吃喝了。” 晏回瞥他一眼,落了筆,似乎陷入了沉思。道己隻當自家主子還沒開竅,還要再接再厲的當口,便見陛下起了身,說道:“陪朕過去挑兩隻。” 道己應諾,笑著跟在了後頭,心中感慨良多:自己這個奴才真是一個能頂十個,能將陛下吃喝穿用打理得妥妥的,能給陛下研墨打扇,如今連陛下追姑娘都能出謀劃策了,真真兒是太能幹了! 慈寧宮裏的太後娘娘心頭在滴血:“拿兩隻小鸚鵡還不成!你還要把翠翠和花花這兩隻最會說話的也挑走!這兩隻可是母後的心頭好啊!” 晏回悉心開解:“再有十來天宛宛就進宮來了,到時候這倆隻給您一塊兒帶回來。兒臣把侍鳥太監也一齊送到唐家去,保管把您這心頭好照顧得好好的。” 太後娘娘猶豫一下:“如此也好。”瞧見自家兒子臉上沒個笑模樣,又苦口婆心勸道:“人家姑娘受了大委屈,你別跟你父皇一樣成日板著個臉,去了唐家拉下臉麵好好哄幾句。不然丫頭就算進了宮,心裏也擰著這麽個疙瘩,將來有你的苦吃!” “母後說得極是。”晏回正色道,深感此次出宮任重而道遠。第25章 長樂 唐宛宛埋頭苦讀了三天, 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境界。她上了八年學都從沒這麽努力過,可把唐夫人嚇得不輕, 直當女兒魔怔了。 這日唐宛宛又起了個大早, 用過早膳,翻開書讀了十幾頁, 卻見自家娘親匆匆行來, 一疊聲喚她:“宛宛快跟娘出來,陛下過府來瞧你了!” “真的?”唐宛宛一晃神, 立馬從書本裏抬起了腦袋。待看到唐夫人笑著點頭之後,她便抿著嘴不說話了, 眼睛卻晶亮亮的, 洗漱更衣也特別麻利。 本以為陛下在正廳等著, 可唐宛宛出了小院卻被娘親一路往園子領,等轉過假山綠叢,一眼望去便見陛下坐在涼亭裏, 穿著一身修身的窄袖常服,此時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臨走到跟前了, 隻差著這麽十步八步距離,唐宛宛卻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了。明明十分想見他,抬腳時卻又踟躕了。 坐在亭子裏的晏回看得好笑, 中間就那麽窄窄一條石子路,卻跟隔著王母娘娘畫出的銀河似的,他等了又等,也不見宛宛抬腳走過來, 站在那頭化成了一座望夫石。 晏回忍俊不禁,衝她招了招手:“你上前來。” 唐夫人推推她,笑吟吟道:“宛宛快上去呀。”待女兒走出了兩步又忙把人扯回來,給她理了理衣領,小聲叮囑:“別跟陛下耍小性,也別哭別鬧。宛宛有什麽想說的,好好兒跟陛下說。” “知道了。”唐宛宛乖乖點頭,待走進了亭子,陛下俊朗的麵龐都在眼前了,卻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本以為下回再見就要到月底入宮那時候了,壓根沒想到陛下會出宮來見她。她慪著一口氣,卻理不清自己是因為鍾姑娘慪氣,還是因為陛下在宮宴之上沒有明確拒絕而慪氣,又或者是因為鍾姑娘那麽好,覺得自己拍馬都及不上…… 這股氣梗在心裏,難受得要命,偏偏還尋不出具體的因由來。想不明白,便將心裏的難受都化成了發憤讀書的氣力。 她與石桌隔著一步距離,站在晏回側邊上,手裏的帕子絞成一團,低著頭,像個小丫鬟似的。晏回看著都替她委屈,眼疾手快地捉了她的手,徑直拉到自己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了。 “陛下!”唐宛宛霎時紅了臉,把手縮回了身後,瞠著黑白分明的杏眼瞪他。 亭子裏除了道己公公,還有另外一個小太監,都垂首斂目站著;另有兩個黑衣侍衛站在亭子外,都背著身。可唐宛宛卻莫名覺得他們此時一定在豎著耳朵聽身後的動靜。 晏回低聲笑了:“看朕做什麽?看鳥兒。”他指了指石桌上的一隻大鳥籠,口中道:“這是母後養的鳥,前幾回你入宮時見過的,帶出來給你逗個趣兒。” 鳥籠以粗金絲製成,裏頭站著兩隻鳳頭鸚鵡,一隻紅毛,一隻綠毛,個頭還挺大,緊緊挨著站在棲木上。 唐宛宛拿著一根細草從籠子縫探進去,綠毛鸚鵡歪著腦袋左躲右躲,似乎被逗急了,衝著唐宛宛開口道:“哼!鬼靈精!壞東西!” 一旁的紅毛鸚鵡跟著學嘴:“鬼靈精!壞東西!鬼靈精!壞東西!” 晏回立馬黑了臉。 “它們這是……在罵我?”唐宛宛有點傻。 一旁的小太監一哆嗦,忙擠出個笑臉上前來解釋:“娘娘別多心,這是太後的口頭禪了。這兩隻鸚鵡嘴刁得很,隻吃西湖龍井清炒過的葵花籽,有時太後娘娘拿普通瓜子去喂,這倆鳥兒腦袋都不抬一下的,所以太後常喊它們‘鬼靈精’‘壞東西’。” ——可以前好幾年都從沒這麽說過啊!也不知今日怎麽把這詞兒給蹦出來了,還是在陛下哄姑娘的當口,差點壞了事。小太監抹了一把冷汗,都不敢抬眼去瞧陛下是什麽表情了。 唐宛宛拿細草戳戳鸚鵡的腦袋,聽兩隻鸚鵡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幾聲,眼睛裏也帶了笑:“還挺有意思的。” 小太監大舒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晏回見她將捏在手裏的細草丟了,想來是逗鳥膩了,岔開話頭又說:“朕來的路上瞧見城東百戲區那處十分熱鬧,似乎是從南邊新來了一個雜耍班子,花樣繁多,宛宛可要去瞧瞧?” 唐宛宛眼睛亮了一瞬,下一瞬又慢慢縮了縮肩膀,低垂著眼瞼搖搖頭:“陛下日理萬機,不能總是陪我胡鬧。” “今天天兒熱,呆在家裏也好。”晏回順勢接道。他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覺不妙:兩人見了這麽多回,他早把宛宛的性子摸了個透。如今她連平時最喜歡瞧的熱鬧都不去了,嘴上說的話雖乖巧,卻是不容錯辨的生分,怕是真的對他有了芥蒂。 本想帶著她去百戲區瞧瞧熱鬧,晌午去福滿樓用個午膳,下午再去圃田澤遊湖泛舟,晏回連漂亮的畫舫都叫人準備好了。結果頭一句就被人姑娘不輕不重地頂了回來,當下有些束手無措,後頭的安排卻是不好再提。 晏回無聲歎了口氣,早知道前天晚上就把人留在宮裏好好哄了。再不濟,前兩日出宮總是使得的,他還想著休沐日再出宮帶她去玩,如今休沐日是等到了,最好的時機卻已經過了,真是大大的不妙。 “那宛宛想玩什麽?”晏回頓了頓,又問她:“聽聞姑娘家喜歡打葉子牌?” 唐宛宛慢騰騰眨了眨眼,連呼吸聲都變輕了一些,輕聲問:“陛下……這是聽誰說的?” 聞言,晏回心裏又是一突。他成日跟一群臣子打交道,好幾年沒見過陌生姑娘,自然是從宮妃身上得出的這個結論——宮侍會三五不時地將後宮妃嬪相處的情形報上來。幾個妃子閑來無事常常聚在一塊兒打葉子牌,晏回才得出“姑娘家喜歡打葉子牌”的結論。 可晏回到底是人精,再精明的老狐狸都能被他一眼看透,何況是宛宛這樣將所有心事都寫在臉上的?她眼角眉梢一動,晏回就瞧得分明。 “陛下聽誰說的”這個問題它不完整,宛宛想問的應該是“陛下是聽哪個姑娘說的”。可晏回毫不懷疑自己要是坦誠回答,宛宛會更不高興的。 心中這麽百轉千回走了一遭,他麵上卻丁點不顯,隻正色道:“母後常和幾個老太妃一起打葉子牌,席間歡聲笑語,十分自在。” 話落之後,晏回還十分細致地注意到宛宛坐正了身子,抿唇淺淺笑了一下。晏回這才悄悄鬆了口氣,一時心中感慨:怪道人都說女子心海底針的,連宛宛這麽個心思淺白的,話裏都處處是坑啊!太考驗人了! “我不會打葉子牌。”唐宛宛想了想:“不如陛下教我念書吧?” 放著熱鬧不瞧,反而想看書?這才三日不見,怎麽就改了性兒?晏回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也不遲疑,應了一聲好。 唐宛宛平時讀書習字都是在自己的臥房,可陛下來了,這處就不合適了。唐老爺忙把自己的書房騰了出來,又把女兒拉到一邊叮囑了幾句:“宛宛隻學一會兒就是了啊,陛下平日朝政繁忙,難得歇這麽一日半日的,可別把陛下給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