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一倒, 其親家跟著遭殃。程國丈其人狡詐,給子孫選的親家沒一戶高門, 全是三品以下門庭。一來滿京城都知道太後不待見這個國丈爺, 二來程家式微,程家子孫那麽多, 隻程國丈和長子在朝為官, 真正的高門大戶瞧不上這樣的人家。  陛下忌諱結黨營私,程國丈最能拿捏得準分寸, 與幾戶親家極少來往。將這幾戶逐一排查了一遍,沒能查出什麽來。  程家五族四百餘人入宮請罪的時候, 唐宛宛正在養心殿陪著陛下用早膳。晏回這幾日事務繁忙, 總是不用早膳就去上朝, 省下早上那一頓。  唐宛宛連著送了三日早膳,總算回過味來了:“陛下是不是專門不用早膳的?就為了等我睡醒以後給你送早膳過來?”  晏回唇角一翹,沒作聲, 夾起一隻什錦包子塞進她嘴裏了。  聽到殿前監的通傳聲,唐宛宛想回避來著, 晏回卻說不必。  程家五族入宮請罪,父子孫三族,母族妻族各一。從古稀老人到學齡稚童都有, 互相攙扶著跪在白玉階下連聲請罪,四百餘人從殿內一路跪到殿外。  已經是三月中旬了,清晨的日光微暖,唐宛宛卻覺得有點冷。聽到陛下淡聲說:“程大人貪汙受賄, 悖逆不臣,目無君上,貪墨江南鹽稅十餘年,錢款至今去向不明,罪當誅族。”  “誅族”二字震耳發聵,唐宛宛聽得清清楚楚,沒忍住哆嗦了一下。  晏回這會兒滿心都在正事上,仍敏銳地察覺到了她這一動作,他沒有偏頭,卻在下一瞬準確地覆上了宛宛的手,稍用了些力握了握。  這會兒身前沒有遮擋,雖白玉階下的人都垂著頭跪著,唐宛宛還是怕人瞧見,跟遊魚似的飛快把手縮了回來,兩手交錯著蹭了蹭掌心的冷汗。  唐宛宛自入宮來見陛下罰過不少人,有的打板子,有的罰思過,當初在陝南懲治貪官汙吏的時候還曾砍過好些人的腦袋,流放之刑也有不少,可唐宛宛還是頭回聽見陛下口中說出“誅族”二字。  她告訴自己,別看底下跪著的四百餘人都哭得聲嘶力竭的,可他們跟壞人是一家人,投錯了胎,就算自己沒做錯事,可跟程家沾了親帶了故,這就已經是錯了。  唐宛宛掐了掐掌心,強迫自己沒別過眼,心口卻有點微微的涼。  隻知陛下接著說:“然我大盛律製,立太子一年內應大赦天下,不設酷刑。遂責令抄家,程家五族一切家產收歸戶部,旁係親眷遣回祖地,三代內不得回京。”  四百餘人的嚎啕聲一頓,緊跟著哭聲更響亮了,這回成了喜極而泣。唐宛宛一時沒能回過神來,慢騰騰地轉過頭去瞧陛下,連底下山呼萬歲的聲音都變得遠了。  待聖旨頒下之後,程家人散去了。唐宛宛嚐了一口粥,方才耽擱了太久,粥已經涼了,她放下湯匙,一直托著腮盯著陛下看。  “怎麽了,一直瞧著朕?”  唐宛宛麵皮微紅,抿了抿唇,眼裏有兩分笑,“陛下說‘罪當誅族’的時候,我真怕陛下說的是真的。”  “你害怕?”  唐宛宛搖了搖頭,眼裏閃過兩分猶豫,接著又點了點頭,表情十分糾結地開了口:“我知道陛下殺過不少人。光算我入宮以來,陛下在陝南殺過貪官,長樂宮鼠疫的時候也殺過好些人。”  晏回眼皮一跳:“鼠疫?這是誰與你說的?”  “陛下緊張什麽?”唐宛宛垂下眼,伸出自己右手從晏回五指間穿進去,十指輕輕叩在一起。近來她極喜歡這個小動作,是為什麽來著?唐宛宛想了想,好像是上回歡好的時候,陛下這樣握著她的手,唐宛宛就一下子從身子軟到了心坎裏。  一想到那個汙汙的場景,唐宛宛嫩臉一紅,想要縮回手,晏回卻收緊了些,不放她走,蹙著眉複又問:“鼠疫,誰說給你聽的?”  “上個月有一回呈膳的小宮女手上被燙起個水泡,紅素和絮晚慌裏慌張把她攆了出去,我瞧得莫名其妙,追問了好幾遍,她二人跟我說了實話,我這才知道去年的鼠疫一事。”  好在事情已經過去,又是有驚無險,唐宛宛跟聽故事似的聽完了,沒有親眼見過,也不覺得怎麽害怕。唐宛宛又接起先前的話頭:“我知道陛下殺過不少人,以後也要抄好些人的家,可誅族不一樣。程家五族就有四百餘人,九族怕是得有千數,其中做了錯事的隻有最上頭的十來個人,剩下的人都是無辜的。”  “無辜的人受到牽連,也被抄了家,要是再滅族……”  唐宛宛沒能說下去,晏回卻聽明白了,垂著眼摩挲著她的手,好似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你放心。”  唐宛宛連連點頭,把陛下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她想起自己剛見到陛下的那幾回,總是怕他,看著這張不苟言笑的臉就覺得發怵。可仔細想想,入宮這一年半來,她就沒有見過幾回陛下殺伐果斷的樣子,陛下是一個有人情味的陛下。  唐宛宛心寬不假,可若是方才陛下真的對程家誅九族,她甚至不敢想象這個前一瞬還下令誅別人九族的人轉過頭來就對著自己微笑是什麽樣子,光是想想就覺得後頸發涼。  好在陛下不是那樣的陛下,他會給人留一線,抄家、家產歸公,另有遣回祖地、三代內不得回京的懲罰,程國丈和親眷又被拘禁一生,再不可能作亂了,這已經足夠。  *  程家倒了,江南鹽稅貪墨一案卻還在查,牽扯出好幾家來。  抄家畢竟是有傷人和的事,尤其其中幾位老臣都是兩朝元老,論起家史,幾可與盛朝曆史比肩,功在社稷。晏回不敢逼得太狠,隻罷官十餘數,光三品之上的要員也有四人。  這些日子百官來上朝的時候大多是一副沒睡好覺的樣子,不知是因為唇亡齒寒物傷其類,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唯獨陛下和寒門出身的新臣神清氣爽,總覺得這烏煙瘴氣的朝廷被水洗過了似的,瞧著就覺敞亮。  這些個老臣以前瞧不起的寒門新臣憑著剛剛空缺下的官位便可平步青雲。一朝新臣換舊臣,朝堂後排的新麵孔更多了。  朝中爭鬥愈烈,晏回瞧著倒是好事,雖然他心裏清楚,新扶植起來的這些寒門會紮下牢實的根基,等過個百十年,又會成為世家威脅皇位。可江山總要走這麽一遭,起碼朝中不再像以前一樣、無論議什麽事都是站在最前頭的幾張嘴說話了,晏回聽了十年的“陛下不可,萬萬不可”,這會兒總算能聽點新鮮的了。  待事情了結,晏回也是唏噓不已:“這回摘了一位老臣的官帽,三朝元老,去年告病好幾回,原本今年秋就要致仕了。多年功在社稷,卻因為家中子孫不成器,到老落了個晚節不保的結局。”  “朕還記得父皇退位那時候,因為父皇身受重傷情勢危急,怕自己熬不過去了,當即換來秉筆太監寫了傳位詔書。可當時局勢不妙,縱我手握兵權亦穩不住朝廷。父皇喊來幾位信得過的老臣,要朕給他們作揖行禮,這便算得上是臨終托孤了。楊大人就是其中一位,多年來兢兢業業,朕的十六位太傅中屬他教得最認真。”  這話晏回說得極慢,唐宛宛一想到陛下最難熬的時候自己沒能陪在他身邊,光是想想就覺得心疼。  那時候自己在做什麽呢?唐宛宛從記憶深處翻找出那一段來,太上皇傷重新帝登基之時她還是個七歲的小姑娘,那個月她娘不讓她去別人家玩,宵禁從夜裏子時提前到亥時,京城的戲園子全都關門了,走在大街上都不能嬉笑,得抿著嘴快步走回家。  僅僅想起這麽幾件事來。唐宛宛那個月常常悶在家裏,還覺得心煩。現在想想,真想把過去那個自己拎過來打一頓。  陛下把多年言傳身教的恩師給罷了官,唐宛宛想不出這是怎樣的心情,不知該如何勸。  晏回也不需要她勸,沉默一會兒又笑了開:“到咱兒子即位的時候就要省心多了,做事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不必再聽一群老臣成日‘這不可那不可萬萬不可’了。”  難得在陛下臉上瞧見這樣沾沾自喜的表情,唐宛宛知道陛下最近寫的字多,走到背後給他捏捏肩膀,笑盈盈誇獎道:“陛下真厲害。”  晏回搖頭失笑:“你別糊弄朕,你哪裏懂這些?”  唐宛宛斜著眼睨他:知道我不懂你還跟我絮叨,不就是想聽我誇你麽,裝什麽假正經呢!  *  三月底的時候,花卷開始出牙了,在下牙床的中間位置爆出了一顆小小的奶牙來。不知是疼的還是怎麽,她總要咧著嘴找娘抱。  晏回掰開饅頭的嘴仔細瞧了瞧,連個牙尖都看不著,拍拍兒子的胖屁屁,“你個小笨蛋,被你妹妹領先了,虧你還比妹妹早生一刻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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