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祁念笑心不在焉地翻閱樞密文檔,總覺得炭火過盛,沉悶了整間屋子。


    楓芒叩門而入,照常向他匯報祁府事宜,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雜。末了,她方要退下,卻聞祁念笑遽然開口。


    “南苑一切如常?”他的神色淡而不厭。


    南苑,是祁寒居住的院子。楓芒斟酌了刹那,決定實話實說。


    “您之前的提點,屬下已吩咐給連衛們了,”她躬身斜盱,察言觀色。“這些天,大家沒少給寒姑娘‘添福’。”


    祁念笑眉心微蹙,淺淺淡淡,如雲煙飄散。


    “您放心,隻是些小磕小絆,無非是擲石子潑穢水之類,”楓芒找補道,“我等顧及家主,尚有分寸。而且,寒姑娘好像並沒放在心上,不管我們怎麽捉弄,她都不吱聲,悶葫蘆一樣,不哭也不惱……”


    “今日給她使了什麽絆子。”祁念笑抬眸。


    空氣陡然凝滯。


    “屬下……原本想讓廚房的一個婢子在寒姑娘的湯食裏下……些佐料……”


    “原本。”


    “是原本!”楓芒支支吾吾,“但那小婢非但不從,還說要等家主回來後參我一狀……”


    “給她下什麽了。”


    “冤枉啊主上,我沒再動手腳!”楓芒急赤白臉地擺手,“我和連伍正在教訓那個奴婢,寒姑娘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攔了住,將那奴才帶回南苑去了。”


    祁念笑撫平了麵前宣紙。


    “家主下月歸府。暫且消停些時日,別留下證據,反倒砸了我們自己的腳。”他的語氣波瀾不驚。


    縱使時過境遷,祁念笑總能很快察覺,他的祁寒,他遠低估了。


    他杵在正廳一角,麵無表情,瞳仁裏倒映著那隻瑟瑟發抖的兔子。偌大廳堂裏鴉雀無聲,一眾連衛及家仆戰兢垂首,抖得比她還厲害。滿室威嚴壓迫的源頭,便是主位上正襟危坐的祁漣。


    “小寒,過來。”祁漣低沉的嗓音像是簷下冰錐,帶著不容違抗的銳利。


    祁寒聞言戰栗,卻咬唇夷由,絞著手不肯上前。


    “我說,過來。”祁漣揚聲,再次命令道。


    她適才抬頭,黛眉顰蹙,清圓的杏眼似兩汪清泉,鼻尖頰側紅彤彤的,儼然換了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她額頭的疤痕太過刺目,即便她刻意散下來些許碎發,也委實遮掩不住。


    楓芒錯愕挑眉。


    祁漣站起身,緩緩走到祁寒麵前,不由分說便拉過她,推捋開寬袖口。於是那細瘦藕臂上,青紫的淤痕混雜幹涸的血印,瞬間暴露在眾人眼前。


    楓芒倒吸一口涼氣,直到這一刻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麽。


    “是誰。”祁漣壓低眉頭。


    或許是不想他發怒,祁寒顫悠悠抬起雙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袖子,瞪著黑葡萄般的眼眸,勸告似的連連搖頭。


    “誰做的?”祁漣環顧四周,盛怒嗬斥。


    他的視線冷厲,掠過仆從,久久停留在一旁的祁念笑身上。後者垂眸,淡然觀望。


    隨著撲通一聲,楓芒恨鐵不成鋼地狠剜一眼連伍,這慫貨竟直接跪了下來!


    “家主饒命!屬下幾人隻是與寒姑娘開了些玩笑,並非有意為之!屬下知罪,真的知罪了!求您饒恕!”連伍慌忙叩首,腦袋如搗蒜,大氣都不敢喘。


    “還有誰?”祁漣睥睨,滿目狠戾。


    祁寒還是搖頭,作委屈抿嘴狀,似乎是不願義父責難眾仆,卻又下意識抬眼瞟了一眼楓芒,此刻對方的表情像是吞了千萬隻蒼蠅。


    楓芒咬牙切齒,剋著手指,祁寒見狀不禁哆嗦了一下,怯懦退步,閃身躲在祁漣身後。


    “祁寒你無恥!你這傷才不是我們弄的!你倒惡人先告狀了?!”也許是猜到了自己即將麵臨什麽,楓芒難忍憤懣,破口大罵:“我們都是練家子,怎麽可能下手沒輕重?我又怎麽可能記不住石子砸到你哪裏了!潑穢水還能潑出血痕來?!我看現在,是你在朝我潑穢水罷——”


    “楓芒。”角落裏,一直沒吭聲的祁念笑忽然表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的語氣雖柔和,卻有著不輸祁漣的威嚴。“所以,你和連伍對寒姑娘下手,確有其事?”


    楓芒怔愣。


    一道弱如蚊呐的聲音倏然自門畔傳來。


    “家主明鑒,楓芒等連衛趁您外出,沒少給寒姑娘下絆子,大家都有目共睹。”


    眾人回顧,原是一小婢怯生生縮在門外。


    “你是何人。”祁漣眯眸。


    “小奴本是廚房的婢子,名喚歡兒,前些天楓芒找到我,唆使我午膳時分往寒姑娘的湯食中投毒,我不從,她和連伍便將我一頓打,好在寒姑娘經過,救了我出來,帶我回南苑,現下我是寒姑娘的貼身侍女。”歡兒連忙邁進門檻,半蹲半跪著稟告道。


    楓芒聞言氣急敗壞。


    “什麽投毒?!不過是少許巴豆!那劑量微乎其微連瀉藥都不如,哪裏還成了毒藥了?果然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婢——”


    “楓芒,”祁念笑再次沉聲道,“錯了就是錯了,不論是出於玩笑,抑或有其它目的,都不該以牽連旁人為代價。況且,寒姑娘亦算祁家主,爾等以下犯上,又欺淩祁府家仆,我平素便是這樣教你們的?”


    最後一句質問,他抬了聲調。


    楓芒忿恨噤聲。


    祁漣冷笑,轉身麵對祁念笑,方要開口,祁念笑卻先一步行禮。


    “兒子失職,竟不知,府上連衛這般陽奉陰違。也在小寒同我生疏,拘束自忍,若教我即時獲悉,哪裏能讓她受丁點兒委屈。”


    祁念笑轉向祁寒,報以歉疚一笑:“蘞院有禦賜的膏藥,可消炎祛疤,我去取來送到南苑。”


    言畢,他也不待人接話,旋即揮袖轉身,大步向門口走去。


    祁漣並不搭腔。


    他此刻眉宇含怒,一字一頓地喝令:“其餘連衛,視若無睹,一並治罪。依家法,令杖責。”


    “至於你們兩個,”他冷笑。“哪兒能這樣便宜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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