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在以往,祁念笑定會換上那副溫潤梳理的氣韻,尋個得體的借口糊弄過去。理智告訴他,不該同這小麻煩傾訴太多。


    然而不知為何,他此刻不想戴上平日的麵具。許是秋風太過蕭瑟,他的心緒已與周遭環境漸融,無法抽離開來。


    疲憊感油然而生。


    “我並不討厭你,相反——”他頓了頓,自覺措辭不當,於是重新起了話頭。


    “我並不討厭你,隻是無法諒解祁漣,連帶著將怒氣投映到你身上了。”他垂下眼簾,有什麽情緒在黑沉沉的瞳底翻湧。“這世上,不是所有父親,都配做一個父親。”


    “我九歲那年,眼見著母親在自己麵前咽氣。”


    “透過虛掩的門縫,我先瞧見了踢翻的矮凳,再瞧見離地的腳尖,然後便沒有往上看去。”


    “出殯那天望著棺木,我心裏想的是,母親終於解脫了。”


    “她是個可悲的女人。縱是出身江南世家,縱有才女之稱,縱有再標致的樣貌,還不是被花言巧語誆騙了,嫁給一個混賬。打我有記憶起,她便對我分外嚴苛。教我習字,寫不好就打手心;熟背四書五經,背錯一個字便罰抄全本。”


    “凡事都要我做到盡善盡美,不能有任何瑕疵,似乎隻有那樣,我們才能引起父親的注意。”


    “我從沒覺得母親愛我,就好像,我隻是她挽回父親的工具。如果我不聽話,就會被關進柴房裏,不給食物和水,直到認錯為止。記得有一回,我僅僅是在讀書時分神,望了會兒窗外的家雀兒,她便認定我不用功,不成器,關了我四天四夜,差點沒回過氣兒……”


    “但我不恨她。她隻是太瘋魔。那個男人從前對她細致入微,可其目的隻在得到她背後的家族勢力,娶回家便百般冷落。”


    “那時我還年幼,卻也突然意識到,原來人間情誼,皆可以偽裝出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不重要。”


    “如果後來,祁漣沒有過河拆橋,害我外祖命喪黃泉,或許母親不會絕望崩潰至此,一根白綾結果了自己。”


    “至於祁漣,二十年來我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就像秦嬴政不斷派人去海外尋找長生不老藥,祁漣多年來,一直四處尋找起死回生術,不為我母親,而是為了那個慘死他手的義姊。整個祁家,都仿佛被他棄之不顧。他早年開的商鋪早就經營慘淡,現下祁府一切開支,全靠著我那點俸祿。”


    “虎毒不食子啊……天下怎會有這樣的父母……”祁念笑低聲自語道。“所以後來,我毅然決然地從軍,哪怕從最小的兵卒做起,吃盡苦頭,也要遠走高飛逃離這裏。隻是不曾想,前方等著我的,是更大的陰霾……”


    ……


    身邊傳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祁念笑回顧,發現那小累贅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


    他不禁啞然失笑,眼見夜還漫長,白露未晞,醜時剛過。她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麽,睡得那樣深,總歸不能叫醒來罷。於是倒也不再猶豫,輕手輕腳地抱起她走下屋簷,穿過逶迤的長廊,徑自回了南苑。


    小心翼翼放她在床榻,又拉開擰成一團的被褥蓋在她身上,這一幕似曾相識。


    “等你醒來,可別怪我沒讓你看到日出。”祁念笑望著麵前酣甜的睡顏,心中暗道。


    翌日再見到祁寒,後者果然顛顛地跑了過來,上來就是一通責問。


    “怎不叫醒我……”她略帶埋怨,卻又小心翼翼道。“我都沒等到日出。”


    “日出每天都有,不差這一次。”他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更深露重,你非要染上風寒讓我愧疚,才算好受?”


    當月望日晚,祁寒再次踏入蘞院,蘞院的主人似乎不感意外。


    他依舊獨自坐在簷上,隻是這回,臂彎處搭著兩件厚絨披風。


    祁寒小心翼翼地邁上台階,但見他一言不發,隻拿起一件披風平鋪在身旁的磚瓦上,示意她坐在上麵。


    “天冷。”祁念笑瞧她扭扭捏捏不敢坐下來的樣子,皺眉吐出兩個字。


    待她坐安穩,他又將另一件披風塞到她懷裏,後者登時瞠目結舌。


    “蓋上。”他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祁寒從怔愣中回過神來,隨即噗嗤一笑。


    “是是是——”她拖著長音,“我不怕自己染上風寒,有人倒比我更怕。”


    祁念笑喉結微動,眉梢挑了挑,卻又故作漠然地別過頭,不去看她。


    兩人就這樣並肩坐著,良久無言。


    “今日天朗氣清,是不是就能看到所有星星了。”她仰望夜幕,滿臉雀躍。


    祁念笑卻有煞氛圍地否定。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他沉聲道。“參宿在西,商宿在東,此出彼沒,此沉彼浮,終不能共天幕。”


    氣氛又陷入了尷尬的僵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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