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心些。”祁念笑無可奈何地牽起嘴角,執筆杆打了下她的鼻尖。“‘悶’是‘心悶’,‘心’被困在‘門’裏,怎麽寫成‘必’了。”


    祁寒赧顏。


    自從某日見過她歪七扭八的字跡,他當即看不下眼,說什麽也要親自教習她。於是每當他稍微得空,便會叫她來蘞院讀書寫字。


    祁念笑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楷,筆法蒼勁有力,又如其人一般收斂了鋒芒,雋秀柔和。起初,他會教她結構筆法,讓她練寫單字;等她掌握了要義後,再拿出自己翻寫的兵法簿冊,讓她一邊學兵法,一邊謄抄內容。


    他教給她的第一個字是“永”。


    “永字有八法,”他聲音低沉清潤,磁性悅耳。“點為側,側鋒峻落,勢足便要收鋒;橫為勒,逆鋒落紙,緩去急回;直筆為努,不宜過直,太挺直則木僵無力,需在直中見曲勢;鉤為提,駐鋒提筆,使力集於筆尖一處;仰橫為策,長撇為掠,出鋒稍肥,力要送到;短撇為啄,快而峻利;捺筆為折,逆鋒輕落,鋪毫緩行,收鋒重在含蓄……”


    “不像字法,”祁寒細細品味他的話。“像是哲理。”


    “萬物寓理,理寓萬物。”他不置可否。


    她練字時,霸占著他一半的桌案。他就坐在她身側,偶爾監督她功課,偶爾做些自己的事。就像這天,他鋪開潔白的宣紙,怡然自得地作起畫來。


    揮毫落紙,水墨淋漓。


    祁寒不由得睜大了雙眼,不僅被那氣勢磅礴的山水畫所吸引,更是被那作畫之人深深吸引。她仔仔細細端詳著,不由得走了神兒。


    他的側顏果真好看,這一點已無需再誇。此時此刻,他凝神專注,那一絲不苟的認真模樣,又與平時氣韻大不相同;除了斯文有禮的書卷氣,除了超然事外的淡然之色,更多了些狂傲,多了些明朗,直教人心向往之……


    “好看嗎,”他淡淡揶揄道。“我說的不是畫。”


    祁寒心虛地低頭寫字,臉頰紅得燒透了。


    卻聽得他輕笑一聲,拿著筆刮了刮她的鼻尖。


    “專心些,‘悶’是‘心悶’,‘心’被困在‘門’裏,怎麽寫成‘必’了。”


    祁寒定睛一看,差點沒把自己蠢哭。


    至元二十六年就這樣匆匆過去。年底將近時,祁寒已能將一手行楷寫得有模有樣。


    隻是仍較祁念笑的蒼勁筆體多有不足。


    而她也另辟出一番熱忱。南苑附近的廂院,早就被她“霸占”了。院子裏每日咕嚕咕嚕地煎著草藥,濃烈苦味直衝雲霄,實在教人不忍臨近。若是走進藥房,則會被滿牆醫書典籍晃暈眼。


    這種時候,祁寒通常顯得十分不拘小節。縱她視藥方勝於千金,這些紙卻是洋洋灑灑滿布桌上地上,得不到整潔的收納。


    顯然,祁寒對研習醫理的決心並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幾回天色已晚,南苑燭光搖曳,祁念笑徘徊至此,但見她手執銀針,照著《靈樞經》兀自鑽研。明明那麽怕疼,卻還要咬著牙在自己胳膊上試針。


    是個倔強的人啊,祁念笑暗自感慨。


    年關以過,冬去春來。樞密院的公務近來格外繁忙,但那隻忙碌的兔子,似乎比在皇宮值夜數天的他看上去還要疲憊,眼下多了細微的烏青,煎藥時也哈欠連天。


    祁念笑隻當她又是熬夜看書,沒加注意。


    正月後,他大多數時候都宿在樞密院,許久未歸府。光是公事就已經夠惱人了,早已無力分神。


    直至某日。


    “祁大人,”右衛副將察罕稟報道。“有位姑娘求見您,說是祁家來的,現下就在樞密院門口等著。”


    祁念笑詫然皺眉,這屬實在他意料之外。


    “屬下是否該帶她進來?”察罕試探地問。


    “不必了,我出去見她。”說罷,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事。


    時隔許久再見到那小麻煩,他沒想過會是在樞密院。


    祁寒有些拘謹地站在那裏,雙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瞧見他時,眼裏全是光亮。


    “來這裏做什麽,”他板著臉,口氣責備。“軍中魚龍混雜,你一個姑娘家,膽子倒還挺大。”


    祁寒聽出了他言語間的不悅,支吾了半天才悶悶出聲。


    “長兄,今日是二月初五……你的生辰。”她有些磕磕巴巴。“我……準備了賀禮送你,可你最近都不回府……我想著,得在生辰當天,親自交到你手上……”


    祁念笑微微啟唇,這回語氣轉為柔和,再無半點不情不願。


    “生辰……我自己都忘了,”他無奈地笑笑。“近來忙碌,不是故意不回去。”


    “你要送我什麽?”他笑時,眼裏亦有光輝閃爍。


    祁寒卻扭捏起來,難為情地垂下眸子。


    “有些簡陋,怕你嫌棄。”她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鬥爭,適才鼓起勇氣將掌中之物遞到他麵前。


    那是一隻樸樸素素的三角香囊,墜著流蘇,樣式簡單,針腳雜亂,一看便知是沒有刺繡功夫的人縫製出來的。


    確實如她所言,很是“簡陋”。


    “我知長兄近來繁忙,休息不好,便在其中放了安神的香料草藥,想你睡得安穩些……”她抬眸,正撞進他深沉的凝視裏。


    ……


    晚間,祁念笑伏案工作時,不知怎的念及白天之事,有些分神。


    他從懷中摸出那個香囊,放在鼻尖輕嗅,略微怔然。


    安神香的味道幽幽傳來,帶著花草的馥鬱,又帶著藥材的清苦,餘韻沁入心脾,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莫名情愫,不斷縈繞盤旋。


    所以先前,她總一副休息不好的模樣,原是為連夜趕製這件香囊?


    醜陋的作工,顯然辜負了投入的精力。如此得不償失之事,她一貫愛行。


    他啞然失笑,揉了揉眉心,索性將案牘置於一旁,吹熄了燈便仰躺在了床榻上。


    “長兄,生辰快樂。”他將香囊揣在懷裏時,她開心地笑了。


    回憶至此,祁念笑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隨即將香囊放在枕側,合上眼眸。


    說來也奇怪,不過片刻後,他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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