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那邊就掛斷了。“……真凶。”鍾晏看著暗下去的終端屏幕,小聲說。這很凶嗎???兩個衛兵無語地想,聽說指揮官一旦發起火來,經常一言不合就把人揍進醫院,就是文官也經常被劈頭蓋臉地罵到滿臉通紅或者慘白,更有膽小的文官直接被罵哭過。他們還沒有從一係列驚詫中緩過勁,兩人的終端上同時收到了一條命令。“看緊人,不準他去爬山。”鍾晏的本意是隨便找一家店,給自己買件衣服。這件運動外套真的太大了,他卷了一道袖口才勉強露出手。他的體型比艾德裏安瘦太多了,更何況他還比艾德裏安矮一些,這個寬鬆款的外套下擺直接蓋過了他的臀部,而且空空蕩蕩的,穿著很不自在。清早的街道沒什麽人,鍾晏漫無目的地慢悠悠走過了兩條街,開門的店屈指可數,但都不是賣衣服的。兩個衛兵不知道為什麽比剛才緊張得多,寸步不離地緊跟著他,鍾晏百思不得其解。不要說武力了,小時候吃的沒有什麽營養,一出校門又坐了幾年辦公室,他現在的體能和體質都差到令人發指,要不然之前也不會在學校吹了兩三個小時的風就生了急症。現在,慢慢地走了這麽一段路他已經感覺不太行了,正巧前麵有個小小的圓形廣場,他準備坐在廣場的長椅上歇一會兒。坐下才發現,長椅邊還有個小小的地攤,後麵坐了一個白發老奶奶。打聽一下哪裏有賣衣服的也好。鍾晏這麽想著,走過去躬身問:“奶奶,您好,我想……”他還沒說完,忽然被攤上的一道銀光吸引了。原來這個小地攤賣的是手工水晶飾品。鍾晏對珠寶沒什麽研究,但也看得出來,這些不是什麽名貴的水晶,而是比較廉價的加工過的人造水晶。在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晶石裏,有一塊晶瑩剔透的銀色水晶。他嘴裏的話不由自主地變成了:“……我想問,這個怎麽賣?”“這是個袖扣。”老奶奶和煦地說,“是一對,等等啊,還有一隻沒擺出來。”她說著在自己旁邊的大口袋裏翻找起來,鍾晏問:“我能拿起來看看嗎?”“找到了,給你。這顏色很少見呢,搭深色衣服很好看的。”老奶奶把一對都放在鍾晏的手裏,鍾晏拈起一隻舉起來對著陽光看了看。剔透的銀色閃著耀眼的光。“是很好看。”鍾晏珍惜地把它放回手心裏,“我買了。”第二十一章 對的事“你收著吧,不要錢。”老奶奶笑眯眯地說,“你是納維軍區的人吧?”顯然,她認識兩個衛兵的製服,可是不知為什麽卻沒有認出鍾晏的臉,反而理所應當地將他們當成了一夥的。鍾晏有點尷尬,否認道:“不,我不是。”“那就是納維軍區的客人了。”不請自來的客人,說是敵人還合適一點。鍾晏正想著怎麽委婉地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並不受他們的待見,老人自顧自地念叨開了。“你拿著吧,我不缺錢,就是整天閑著做這些,家裏堆不下了才拿出來擺攤。哎,我們這個星球,年輕人可不多見,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不過,前兩年出了事,倒是有好多小姑娘小夥子們又跑回來了。你知道前幾年我們這裏被劃分成資源星球的事吧?”豈止是知道。當時他還沒有當上列席議員,但位置已經很高了,負責兩個星區的議案,而負責樂伯星區、對這個議案做出最初決定的議員就坐在他的隔壁辦公位。“我聽說這事鬧得很大,虛擬社區上也到處都在說,你們年輕人肯定是知道的。我年輕的時候也愛逛虛擬社區,不過我們這裏信號不好,大部分時候隻能用無圖模式,要不然就不容易打開——哎,你別說,現在接進了納維星區的本地虛擬社區,倒是比以前好多了。不過人老了,整天看虛擬屏眼睛疼,還不如做做手工,出去擺擺攤。”鍾晏總算明白對方為什麽沒認出自己了。他不是一個樂意傾聽的人,但實在很喜歡那對袖扣,既然老人執意不收錢,他總不好真的白拿,陪著說說話也是好的。於是他坐了下來。“這個星球雖然這裏不好,那裏也不好,不過人都是很好的。”老奶奶慢悠悠地說,“那一年真難啊,上麵一道又一道的建議下來……喏,說是建議,其實就是命令了。這種重大決議的罰金,根本不是我們這樣的小星球交得起的。樂伯星區的議院也沒有辦法了,我聽說他們壓力也很大,幫我們爭取了好多次呢,這才拖上了那麽久。星球上都人心惶惶的,可是大家誰都不願意走。後來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好多年輕人,他們都是聽說了家鄉的事,趕回來幫忙的,有幾個孩子是從納維星區回來的,他們說納維星區變天了,軍隊接管了議院……我也不大明白,總之,你也知道吧,納維星區在帶頭反對人工智能。回來的年輕人和地區議院商量,最後我們向納維星區求助,本來以為不會有什麽希望的,但那邊居然願意幫我們。我聽說納維那邊的管事的也是個年輕人,現在也隻有二十幾歲。”“二十七歲。”鍾晏說。“哦,對。那當時就要更小一點。哎,他的膽子也是大,這不是直接和首都星對上了嗎。”在鍾晏看來,艾德裏安保下了白盾星,固然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但也是一步走給全天下看的妙棋。白盾星爭端是迄今為止,納維星區與首都星唯一一次公開產生矛盾,這一次沒有硝煙的戰爭,毫無疑問是納維星區贏了,這個結果給全聯邦的人類自治支持者打了一針強心劑,因為這是首次,納維星區展現出全然不懼首都星的姿態。當然,鍾晏知道,艾德裏安必然不是這樣想的。也許他的身邊有很多人這樣想,這也是納維軍區高層能夠迅速達成一致,出兵保住白盾星的理由,但艾德裏安必然不是出於這個目的。哪怕在當時接納白盾星,對他們的形勢沒有好處,艾德裏安也一定會救下這顆小星球,這也是許多人願意追隨他的原因。鍾晏問:“那這裏原本‘蝶’的基站呢?”“那玩意啊,早拆了。”老人搖搖頭,“剛剛接到納維的準信,我們就自己拆了。嗨,人工智能其實管樂伯星區也不過四十年不到,聽說在首都星倒是很久了。四十年前‘蝶’進來之前,鋪天蓋地都是宣傳,把這東西誇得和神仙似的,說是首都星那邊的人早早地都過上了安逸的日子,全都是靠這個。要我說啊,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沒有那麽神乎其神。有的時候,哪怕是我也知道什麽決定是‘對’的,你就說咱們的地底下發現了礦,要是開出來賣錢當然是比放在那裏不動好,早點開出來自然是比晚點強。可是呢……”老人渾濁的眼睛看向並不太繁華的街道,街道後方有連綿青翠的古老山脈。“可是人就是這樣,有些時候道理上‘對’的事,感情上卻很難接受。機器到底是機器,終究看不明白人心。”鍾晏垂下眼簾,安靜地坐在老人旁邊。不是的。一個偏遠星球上的老人將人工智能理解為高級的機器,但隻要接受過完整義務教育的人卻都清楚,人工智能並非機器,現在在位的這一個,更是擁有健全完美的人格。“蝶”不是不明白人心,他隻是……不在乎罷了。可他本該在乎的。在誕生之初,他本該是世間最悲憫,最包容的存在。艾德裏安到達小廣場的時候,看見鍾晏陪坐在一個擺地攤的老奶奶身邊。艾德裏安很久沒見過鍾晏這麽放鬆的樣子了。陽光下,他雪一樣白皙的麵容淡然恬靜,褪去了銳利和距離感。那件運動外套比他的身子大了一圈,斜斜地掛在他身上,有那麽一會兒,艾德裏安覺得他像是一個小城市裏的普通鄰家青年,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列席議員。艾德裏安把心裏升起的一絲柔軟揮去,走了過去。鍾晏看到艾德裏安那雙銀色眼眸的一瞬間,條件反射地攥起了手心,把手裏的東西塞進口袋裏。這個動作很不幸被艾德裏安捕捉到了,但有外人在,他暫時沒提,而是道:“玩夠了沒?走吧。”“嗯。”鍾晏站起來,對老人道,“我走了,謝謝您送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