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活著。巨大的心理屏障碎了,所有正常的思緒又回來了,艾德裏安猛地睜開眼,他還在那個純白的空間裏。他毫不遲疑地迅速摸出安裝器,走到中央準備安下第一個炸彈。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對他說:“請不要這樣做。”艾德裏安條件反射地按住腰間的槍,指揮大廳裏所有人都驚詫地霍然站起。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人類的聲音。這聲音是多麽好聽啊!它聽上去非男非女,卻韻律自然,飽含憐憫又神聖無比,聞之可親又從心底產生敬畏。作為在場唯一一個接觸過人工智能,聽過人工智能的聲音的前列席議員,鍾晏沉聲說:“這是‘蝶’的聲音。”“怎麽可能!‘蝶’尚在沉睡中!”專家組嘩然變色,他們緊急向一直連著線的首都星確認,“蝶”確實仍然處於休眠狀態,喚醒休眠的權限在首都星議院,它不可能自行提前醒來。“你是什麽東西?蝶嗎?”艾德裏安不客氣地問。他的四周變化了,純白的牆壁上緩緩出現了一抹異彩,眨眼間擴散開來,奇異絢麗的光彩盈盈流轉,如果攝像頭沒有損壞,鍾晏就會認出來,這是‘蝶’降臨在圓桌會議上的光柱顏色。那悲天憫人的聲音不急不緩,柔和地充滿著整個空間:“亞特先生,地麵上的先生、女士們,我是第一代超級人工智能‘繭’,這裏是我的主服務器核心,你們剛剛觸發了我的激活條件。可以請你們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人造星球的所有材料,都是特科星區特供,這件事很多專家都表示過疑惑,特科星區並非礦產、工業見長,隻是擁有發達的前沿技術而已,為什麽由特科星區特供材料?現在他們仿佛醍醐灌頂。當年從特科星區一點點運過來的,不是什麽堅固的地表材料——是“繭”的主服務器。“繭”聽上去非常友善,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理防禦,就有一個軍官充滿希望地說:“太好了,‘蝶’的永久關停權是在你手上吧?你可以幫我們關掉‘蝶’嗎?沒有時間詳細解釋了,還有幾十分鍾,‘蝶’就要醒來了,我們這裏有聯邦總統,可以給你簽授權之類的東西。”鍾晏沒有接話,輕輕皺了眉。“當然可以。”自稱是“繭”的聲音說,“但是要動用這個權限,需要完全激活我,可以請亞特先生移步幫助我完成這一步嗎?”隨著這句話,絢爛的圓形空間緩緩開啟了一道門,並非艾德裏安來的路,但外麵也是一個通道,顯然這裏四麵八方都可以通向不同的功能室。艾德裏安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心裏總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但又說不出什麽不對,正在這時,鍾晏忽然說:“你真的是‘繭’嗎?或者這樣說,‘蝶’真的存在過嗎?”第九十七章 殉道者這句話仿佛一盆冷水,潑在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中而興奮不已的大廳裏。“什麽意思?”費恩立刻問。鍾晏道:“學府星建立隻有一百年,這是肯定的。從種種證據推斷,現在這個核心部分的服務器確實更像是‘繭’的服務器。如果真的有什麽‘第二代超級人工智能’的計劃,那麽,一個世紀前,‘繭’已經注定要廢棄了,何必大動幹戈地把它從特科星區搬出來,還給它又擴充到現在這麽大?”一個人工智能專家附和說:“學府星是唯一的人造星球,如果這裏隻是‘繭’的服務器,‘蝶’的服務器勢必比學府星還要大很多倍,這麽大的東西怎麽藏得住?”越來越多的人回過神來,加入討論。“不僅藏住了,造的時候還要毫無動靜,可能嗎?”“這裏就是‘蝶’的腦,也是‘繭’的腦,它們共用一個大腦……不,不,沒有什麽它們。”一個人工智能專家說,為自己說出來的話震驚不已,“兩百多年了,從頭到尾,根本就隻有一個人工智能。它親自參與了自己的升級計劃,後來又銷毀資料。”一個軍官不解道:“升級也沒什麽不好,何必要偽裝成重造呢?”“為了拿到自己的永久關停權。”鍾晏說,他已經理順了思路,“這種權限必須要授予除人工智能自身以外的人。升級後的‘繭’自然不可能拿到自己的永久關停權,可是如果瞞下升級的事實,謊稱是重新打造了一個新的人工智能的話……”他還沒說完,“繭”又出聲說話了:“鍾先生,推測永遠都是推測,我們並非沒有驗證的方法。”它的聲音穿過艾德裏安佩戴的通訊設備,在指揮大廳的擴音器裏響起,聽上去仍舊聖潔又平和,讓人不忍打斷,連反駁似乎都是褻瀆,不難想象直接用耳朵聽到這個聲音的人會產生多大的心神動搖。“如你們所說,第二代超級人工智能‘蝶’尚在沉睡之中,而我卻在與你們交流對話。”艾德裏安並沒有受它影響,他一邊走向圓形空間的一側,手裏一邊給炸彈裝著吸附裝置:“是啊,除了首都星最高議院,沒有人有權限從沉睡中喚醒你。所以我賭,你不過是一個受限於這個房間之內的程序,一個保護大腦核心的虛幻投影,根本什麽都做不了,比如說——”他抬手將一顆裝好吸附裝置的炸彈猛地拍在牆上。“比如說這樣,你也隻能看著,無法阻止。”一陣靜默,指揮大廳裏所有人都凝神聽著動靜,艾德裏安嘴上這樣說,實則也打起了萬分的警惕,緊繃身體隨時準備迎接攻擊。他謹慎地等待了幾分鍾,沒有等來攻擊,而“繭”又說話了,它的情緒平穩安然,似乎根本不受影響:“我確實隻是一段植入在這個空間的程序,我也已經請求過亞特先生幫助我完成激活,好讓我接受總統委托,完成第二代人工智能的永久關停。如果我正是沉睡中的‘蝶’,因為沒有權限,無論在這裏如何操作,都不可能激活我的,那我何必多此一舉地請求呢?”賭對了,它的主服務器尚在沉睡,無法自主做出實質攻擊。確認了這一事實,艾德裏安毫不停頓地開始第二顆炸彈的安裝工作,“我沒時間給你提供臨終關懷服務了,你要不問問總統。他可能會比我好心一點。”指揮大廳裏,鍾晏好心地接過了話,代替艾德裏安和這個人工智能的虛幻投影周旋:“並不多此一舉吧,確實沒法徹底激活你,但是可以把他騙出這個房間不是嗎?”費恩也在一邊道:“看來這個房間確實是找對了,不枉我們費了這十幾個小時的勁。”良久的沉默,指揮大廳裏隻能聽見艾德裏安那頭傳來的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聲和安裝炸彈的聲音,而後“繭”輕柔地說:“鍾先生,你曾經承諾過,我將你的婚配對象替換成艾德裏安·亞特先生的話,你會為我拿到他的情報。”這一句話的信息量太大了,但並不難以理解,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朝鍾晏看過去。艾德裏安說話了,不過出乎眾人預料的,他的語氣意外地輕鬆:“你這麽快就認了?不多垂死掙紮一會兒嗎?”聽這意思,這件事是真的,但艾德裏安早就知情,那這事八成是兩人當時一起商量的一個計劃吧。指揮大廳裏的人都這樣想,並且齊齊鬆了一口氣,他們可不希望這個時候統帥和總統吵起來,鍾晏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一陣後怕。幸好,幸好他早就察覺到這是個隱患,提前和艾德裏安坦白過了。人工智能語氣平緩,無悲無喜地說:“我相信著人類,人類卻背叛了我。你們曾經告訴我,我隻會沉睡幾個小時,然後你們會將我喚醒。如今,你們卻準備徹底關閉我。”“你輸得不冤。”鍾晏答道,“人心不可演算。”民間的輿論風向也好,在會議上反水的列席議員也好——鍾晏和艾德裏安,卻一個擅長操縱人心,一個民心所向。“隻有人類才懂人心。不論多麽接近,你終究不是人類。”人工智能溫和地說:“或許是這樣。但我的設計初衷,或者說我誕生的目的,我的使命,就是造福人類。熱愛人類被刻寫進我的核心程序裏,所以即便你們毀掉我已成定局,我仍然要在生命的最後提醒你們——我的主服務器核心與這個星球的運作係統緊密相連。毀掉這裏,這顆星球將徹底、完全地停止運作,請你們在此之前,盡快撤離。”人造星球停止運作,不需要多麽專業的知識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模擬大氣層生態消失,所謂的“星球”,到時候不過就是一堆宇宙中的巨大金屬體,那時候還待在上麵的人是什麽下場自不必說。他們說話間,艾德裏安已經安裝好了最後一顆炸彈,正準備往外盡可能遠的撤出一段距離後引爆,聞言腳下的步伐一頓。“我操!”費恩沒有忍住,在大廳廣眾下爆了粗口,“真是拆了一招還有一招,你他媽求生欲這麽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