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柳恒澈於是又不再言語。周遠誌心裏重重歎口氣,知道他是動了真格,鑽入自己設的死胡同裏,也不敢再多勸說什麽,隻想著過陣就好了。兩人便去附近找吃飯的地方,柳恒澈還是心情不快,不肯下館子點菜,最後找了家蘭州拉麵店,一人一碗牛肉刀削解決問題。晚上,周遠誌帶柳恒澈去看房子。h影視基地外麵有個小村子,原本都是種田的人家,自從造了h影視基地,家家戶戶都把田賣了,家人或者進影視基地工作,當個賣票掃地衝廁所的,或者留在村裏翻修房子,改成民居租給人住。影視基地的群眾演員有許多都借住在這裏,為著價錢還算便宜,上下工也方便。倘若候戲到半夜或是一大清早爬起來開工,住在這裏是最合適不過。周遠誌下午就讓符西然打過招呼,因此本來難借的房子硬生生還是給他找出兩套,一套是一室戶,在村尾朝北的單間,朝向雖然不好卻有獨立衛浴,清靜,價格也已經打過折扣,一個月隻要五百五十塊。還有一套就是個兩人間,目前還沒租出去,因為沒有獨立衛浴,單人每月收四百塊錢。那後者是棟四層房子,一層對門有八個房間,其餘房裏早已經住滿了人,打牌搓麻將唱歌打鬧,吵得厲害。周遠誌陪著柳恒澈看了一圈房子,讓他自己拍板決定要哪間,但心裏便覺得依照柳恒澈的脾氣,必然是要挑村尾那間了。柳恒澈兩邊都看了一下,說讓周遠誌等他一下,想自己再問幾個問題然後簽合同。周遠誌便在夜色裏等他,他對著路燈回憶起這幾日風雲變幻種種,心裏真是有種人生多變的感慨。等了好一會,柳恒澈還不回來,他以為中間出了什麽岔子,正要去尋,燈光下卻見個高個身影邁著長腿,穩穩走來。走近的果然是柳恒澈,他似乎剛剛跑了一陣,氣息略急,不等周遠誌發問,先說道:“老周,我記得你過去住在飯館裏,現在飯館賣了,你住在哪裏?”周遠誌當他還在糾結賣飯館的問題,便好聲好氣安慰:“對方人不錯,留我到下月初再搬,所以這幾日暫時還住在那裏。”柳恒澈“哦”了一聲,說:“那就好。”那就好?柳恒澈將手裏一樣東西放到周遠誌掌心,溫熱的不厚不薄的一個硬玩意,周遠誌低頭一看,是把鑰匙。“我把那個雙人間租下來了。”柳恒澈說,“這是剛剛找人打的鑰匙,下個月起你就搬來和我一起住吧。”周遠誌差點連下巴都砸地上了。第二十一章說是下月起,其實也就是一個星期後。周遠誌實在很想拒絕柳恒澈的好意,雖然知道對方是好意,但一想到要和柳恒澈共處一屋,什麽樣子都放大到對方眼前,他就緊張得直哆嗦。可事實證明,柳恒澈是個相當強勢且果決的人。他在做出結論後的短短一周內高效整理了房屋,采購了生活用品,熟悉了k鎮,並在當月最後一天,租了輛三輪車,親自來接周遠誌過去。周遠誌差不多就是驚呆了。那個高個子的青年,曾經被形容為貴公子之類的人物,就這麽穿著普通的地攤貨夾克長褲,蹬著輛借來的破三輪,二話不說地來替他車家當,以至於他連句“不”都來不及說,就被連人帶家當地一起車回了月林村。柳恒澈如今借住的是月林村中一棟四層樓房,原本給他剩下的那間屋是三樓靠西最裏,緊挨著公廁的一間,不知怎麽就被他換到了四層,一樣的朝向,但就在走廊中間的位置,不用天天聞著公廁的異臭。周遠誌驚訝地問起,柳恒澈隻是笑笑說:“得了大家的照顧。”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別說是照顧,以柳恒澈昔日的身份與今日的落魄,能不被那些老江湖欺負已經是最好狀態。周遠誌相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最後不拒絕柳恒澈的邀約,肯搬來這裏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自己多年的人脈還在,多少可以替柳恒澈阻擋去些惡意。周遠誌曾經對柳恒澈說過,在h影視基地的群眾演員中有無數想要闖出片天地的人,他們熱愛表演並且執著頑強,也正因此,在這個環境裏的競爭比之娛樂圈毫不遜色。來自天南海北的三千七百多名群眾演員因為家鄉、親戚關係、性情等因素,自動自發結成了許多的小幫派,而周遠誌先前為柳恒澈挑選此處暫居便是因為羅兵,也就是柳恒澈曾經在演員工會見過的那個阿兵也住在這樓,並且是這裏的頭。一個團體必然有一個領頭人,領頭人是什麽樣,這個團體便也是什麽樣。從這點出發,出身武術院校,性格沈穩的羅兵做柳恒澈的保護者是周遠誌所能想到的最好結果,但顯然,柳恒澈在這一周裏做了些事,將與某些人的關係迅速拉到了一個很近的距離。周遠誌打量著屋裏的陳設,除了冰箱電視等一些基本電器,家具是兩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個簡易衣櫃。柳恒澈格外空出了很大一塊地方來裝他的書和影碟,但也很收斂地留了一半位置給周遠誌。所有生活用具都已經準備妥當,細心到連周遠誌腿腳不大好也照顧到,給他買的那張床比一般的略低,並特意多鋪了一床褥子,以方便他上下。周遠誌試了一下,褥子很軟,散發出一股晾曬過的陽光氣息,今晚睡起來想必會很舒服。這時門口有人敲了敲門,周遠誌一轉頭看到小鬱和羅兵兩個。小鬱其實租住在k鎮,羅兵則住在這層樓靠東的頭一間,與周遠誌和柳恒澈的房間隔了一個樓梯口。“看起來還行!”小鬱打量著四周,頗有些挑剔地說,“那個小白臉演戲不行,做事倒還算勤快!”周遠誌實在拿他沒辦法,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麽就跟柳恒澈結了梁子,便也懶得去糾正他。羅兵手裏拎著些水果飲料,他把禮物放到桌麵上,然後去各個地方看了一圈,回來點點頭:“挺好。”他這人話不是很多,但為人極講義氣,雖然對柳恒澈也並不看得順眼,因為周遠誌的拜托,如今的態度就客氣很多。小鬱便是個孩子脾氣,因為今年才二十的緣故,對大了他十多歲的周遠誌總有些孩子向長輩撒嬌的意味,當下扯著周遠誌的胳膊說:“大叔,你真的打算重新開始了嗎?”周遠誌點頭。他是有重新開始的打算,但其實原本並沒有預料得這麽快,誰想到人算往往不如天算,也許這真的就是天意。小鬱聽了卻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清秀的眉頭都蹙起來:“大叔,你就不能再考慮下嗎?這一行有什麽好的呀,又累又苦還賺不了幾個錢。”周遠誌笑他:“你自己不也是個群眾演員嗎,怎麽還看不起這行了?”小鬱卻搖搖頭:“那不一樣的,我又不是隻做群眾演員,而且我是為了……”話說到這裏卻斷了半截,狡黠地笑笑,“算了,以後你們就知道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瞞什麽。羅兵看了眼牆上的鍾,說:“周大哥,大家夥為歡迎你來在底樓天井擺了幾桌菜,時間差不多,我們下去吧。”周遠誌知道羅兵這是特意做的動作,一來是要迎接自己,另一個用意便是要將柳恒澈正式介紹給附近的人認識,宣告柳恒澈是自己一夥人的意思,當下立起身來問:“阿澈呢?”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從樓下傳來,幾人從夜色裏看下去,卻見天井裏拉了燈泡,擺了三張圓桌麵,柳恒澈正和一個大漢聊著什麽,惹得對方一陣大笑。“是張誌東那夥人,小白臉怎麽跟他們也混熟了?”小鬱嘟噥著,羅兵卻頗有深意地看了周遠誌一眼。他後來在下樓的時候,附耳在周遠誌跟前輕聲說了句。“周大哥,那人挺深,您多少防著點。”接下來就是喧鬧飲酒的熱鬧場合,柳恒澈被羅兵介紹給大夥。因為他過去在h影視基地拍過多部戲,認識他的人頗有幾個,不過都是遠觀,如今這樣近的坐在一起吃飯,開始氣氛多少有些拘謹,後來見他沒什麽架子,便開始起哄。敬酒的來來往往,幾乎跑成一條長河。到了這地步,周遠誌和羅兵也攔不住,柳恒澈倒是爽氣,但凡有酒來敬,皆是來者不拒。他不僅自己喝,替周遠誌也擋了不少回,就是這樣一圈下來卻也沒看出幾分醉意,反而灌倒了幾個不濟事的,博得一陣喝彩。這席間一票人原本都念書念得不多,喝高了便什麽葷玩笑都開得出來,甚至有拿柳恒澈落馬的事情編了段子打趣的。周遠誌聽得皺眉,想要起身嗬斥,卻被柳恒澈暗中拉了一把,仍然按在原地。當事人如此,周遠誌自然不好發作。柳恒澈便在燈火中含笑而聽,態度不卑不亢的平和,有時候甚至回應幾句,入鄉隨俗得極快。周遠誌飲著酒,恍恍惚惚地看那青年八麵玲瓏地應酬,一麵想起羅兵的話,心裏不知怎麽竟微微有些疙瘩。其實他看足柳恒澈六年,也知道他這人隻要願意,便是個擅長交際的料子。演藝圈那種地方混的各個都是人精,柳恒澈足足浸淫其中六年,雖無害人之心,卻必懂得自保之意,因此為人世故些非但不是壞事反而是不可多得的天分。他過去對此從不介懷,不知為何此時竟會有微微的難受,忍不住去想起柳恒澈當日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周老板,我來問問你,你出一百萬是想要上我呢還是被我上?”對於現在的柳恒澈而言,周遠誌到底是個什麽呢?一個影迷?一個朋友?還是一個……一個利益交關的老板?周遠誌搖搖晃晃地立起身來,柳恒澈在旁邊看到了,馬上放下酒杯,拉住他的胳膊問:“怎麽了?醉了?”周遠誌笑笑:“有那麽一點,你們繼續喝,我先上去休息會。”柳恒澈聽了立時便站起來:“我送你上去。”“不用,才幾步路的事。”周遠誌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你們玩得開心點。”柳恒澈還要說些什麽,正好有人上來敬酒,被扯得脫不了身隻能看著周遠誌自己上樓。周遠誌沒有回房,卻是上了四樓的天台。因為是自造的樓房,這棟屋子的天台寬敞無比,兼且用作曬衣場。周遠誌在一旁的水泥圍欄邊站了,任由夜風吹拂在他臉上,為他散去酒意。月林村中四處燈火閃爍,不遠處便是巍峨屹立的h影視基地。因為正對著此處的是王宮建築群的緣故,從天台上望過去便見得月影下氣勢磅礴的一組宏大剪影。雕梁畫棟,角樓金頂在夜幕下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巨人沈默的影子,縱使如今蟄伏不發,但當天明旭日東升,便會是另一番恢宏氣象,而他不過是個平頭百姓,注定隻能從這一方簡陋天台眺望遠處,無論如何使力,怕也是無法進入那樣一個世界。周遠誌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難受的原因,縱然他如何努力頑強,等著他的最好前景不過是一個配角或者一個有名氣的配角,而柳恒澈卻終將成為一名站在很高位置的主角。他們的差距從一開始便已劃下,他也一直都接受,但現在卻無端端成了他心裏一根刺。果然得到的越多,人便越貪嗎?從遠觀到同在一個劇組,如今同處一室,周遠誌覺得自己的心態正在漸漸失衡。這樣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接著又會想要去索取什麽,與柳恒澈永遠站在一處?他幾乎嚇了一跳。“老周。”突如其來的叫聲又嚇了他一次,柳恒澈從門後轉出,幾步走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