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從前好了不少。”樓先生放下筆,抿一口茶,長長吐出一口氣。天下風雲變幻,皇帝家日子不好過,連帶的底下大夥兒都沒有好果子吃。這兩年時局混沌,西北道上不好混,綠林裏各家都有些捉襟見肘。好在嘯然寨先前同洛雲放合作,滅了落雁城周圍的其他寨子,光這一項就收獲不少,過個滿嘴流油的肥年不在話下,“可要是算上今後那件事,那就隻是杯水車薪。不管是人、錢、物,還是馬匹、糧草、鐵器,都遠遠不夠。一旦……還有損耗……” 說到底還是兩個字——沒錢。 田師爺坐回座上,鬱悶地埋頭抽大煙,渾濁的小眼睛看看燕嘯又看看三當家:“再想想辦法?” 三當家苦笑:“軍資糧草對朝廷來說都是個大支出。國庫空虛,鬧得邊疆大營斷糧斷炊的事曆來發生過不少。” “朝廷尚且如此,何況我們一群山匪草寇。”轉頭望了望半邊麵孔隱在暗影裏的燕嘯,三當家語氣低緩:“這事光靠我們自己怕是不行。單人力這一項,就差得太遠。可是再多就招眼了。嘯聚山林,結黨成群,一個不好就是意圖謀反的大罪,我們擔待不起。最好還是以官軍的名義來,我們的人混跡其中,徐徐圖之,這樣才能有施展的餘地。” “同官府合作,說到底,我們還是得拉緊洛雲放。”始終沉默聆聽的燕嘯點點頭,神色堅毅,“這事得抓緊。” 否則,就怕來不及…… “也不非得是他……”田師爺弱弱出聲,“梧州的顧重玖我們也可以派人……”人家還有個妹子,雙十年華,還未婚配。滿西北都說那姑娘膀大腰圓,一看便知好生養。 不等他說完,燕嘯長身而起,打開緊閉的房門,邁步向外走去。天幕低垂,星鬥明滅,清涼的山風吹得鬢邊發絲飛揚。他抬手衝屋內搖了搖:語氣篤定:“洛雲放是最好的人選。” ******************************** 八月十五中秋,屏州民間有分送月餅的習俗。督軍府門前一早大排長龍,州內各衙門和地方士紳紛紛借物傳情以示孝心。一個個刻嫦娥描金漆的食盒鋪得堆山填海,洛家兄弟倆不必吃飯,光啃月餅就能挨到後年臘八。 百忙之中,賀鳴不忘抽空扒著門框偷看,人來人往貴客如雲,看穿著打扮沒有一個是龍吟山下來的。徹徹底底長舒一口氣,我的佛祖我的天爺,燕嘯可算消停了。 入夜城中開了燈會。今年年景好,北邊蠻子少來一回,屏州家家戶戶少挨一遭罪。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論聲勢比過年還喧鬧幾分。 早在月初,矮矮胖胖的屏州知州就腆著大肚子親自過府邀洛督軍登樓賞燈。洛雲放一如既往冷著臉一口回絕。他也不惱,笑眯眯誇讚:“不愧是大家出身,好啊,真好……” 滿屏州都知道這位洛督軍自律甚嚴,起臥定時,三餐有度。何時洗漱何時用膳何時熄燈,一概皆有準。平日除了處理公務便是下棋習武看書。明明是顛倒眾生的命,偏偏過得比修行人還清苦。久而久之,連帶整個督軍府都跟著他一同日出而起日落而休,規律得連廟裏的和尚都自歎弗如。 月上中天,燈市如晝。一牆之隔,督軍府吹燈拔蠟,悄然無聲。 寂寂暗夜裏,一點昏黃燭火飄飄忽忽在花葉樹枝間穿行,沿著假山間的曲折小徑徐徐轉悠,最後在曆任督軍最愛用來待客的花廳前止步。 少了人精心伺候,台階下那兩株嬌貴的牡丹徹底死絕了。一個高大的人影蹲在地上,拉扯著幹黃殘破的枯枝,連連惋惜搖頭:“一株五百兩,兩株就是一千兩,就這麽幹死了,哎呦喂,這是白花花的銀子喲……” 像是早已察覺身後執著燈盞的人是誰,他拍拍手揮落指間的草屑,起身回頭,一口白牙在皎潔的月輝下越發雪亮:“你得憐香惜玉呀,洛大人。” “燕當家。”洛雲放執著燈盞靜靜站在他麵前,火苗被夜風吹得搖搖擺擺,清清冷冷的月光下,不苟言笑的精致眉目越發顯得清雅而又疏離。 洛大人不高興,洛大人很不高興。 微微揚起的下巴配合著上挑的細長眼角,不怒自威的氣態好似雲端至高無上的尊者正睥睨著腳下庸碌愚蠢的螻蟻。他抬腳上前一步,刀刃般銳利的視線好似下一刻便能幻化為實形,深深地紮進眼前人的心口:“鍾越把府裏的人換了三遍,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 洛督軍好清靜,不願有太多人近前伺候。目下在督軍府中當差的,人數是從前的一半,每個都由鍾越和賀鳴親自確認圈點,家世清白,底細明晰,忠心可鑒。隻差沒在額頭刺個“洛”字以表虔誠。 就在這麽鐵板一塊、按理說連隻蒼蠅都對洛督軍滿眼冒桃心的督軍府裏,洛雲放按時洗漱按時脫衣,正要按時就寢,卻發現床頭上不知何時被人擺了個食盒。描了金漆的月宮嫦娥,搗著藥杵的白胖玉兔,一輪明月掛雲間,兩捧桂枝暗飄香。落雁城滿大街的點心鋪這些天都愛用這圖樣的包裹。洛督軍今日坐在堂上收節禮,看盒蓋上嫵媚嫋娜的嫦娥看到想吐。 打開蓋子,整整齊齊兩屜酥皮月餅,餅皮烤做焦黃色,極是酥脆,觸之即碎。其上蓋有紅印,一曰豆沙一曰棗泥,同西北大地豪邁粗獷的風味截然不同,是小巧精細的路子。掰下一小塊細看,酥軟的豆沙餡裏還拌著鬆子仁。 洛雲放生於江南長於江南,自小吃的就是這般甜膩口味。 盒裏依然放一紙名帖,碩大一個“燕”字,狂放得好似能從紙上飛起來。與以往不同,這回在名帖的背麵歪歪扭扭留了一行酸唧唧的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否? 詩是好詩,應時應景。字也獨特,剛學寫字的雲瀾寫得也比他規整。同那個翩然欲飛的“燕”字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倘或有人能上龍吟山問一句,田師爺一定抽著大煙吞雲吐霧地告訴你,這就對啦!他就隻會那一個!不信,你讓他把自個兒的名字寫全了……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掛在深藍色夜空中的圓月散發出淡淡的銀白色光芒,鼻息間香氣飄然,枝頭丹桂初放。洛督軍在自家宅邸也穿得一絲不苟,墨黑色繡同色卷雲暗紋的直裰,大襟交領,寬袖垂膝,越發襯得麵白似玉,身姿如蘭。 今天能在他床上放月餅,往後指不定還能幹出些別的什麽。他一雙墨瞳黑沉沉殺氣四溢,右手平伸,輕按腰間。腰間佩劍上的劍穗亦是同樣沉如暗夜的墨色。 順著擺動的劍穗,燕嘯的視線停駐在他雪白的手指上。眼中光芒微動,討好地上前一步,對著他仍舊不見笑容的冰冷麵孔笑問:“月餅好吃嗎?” 洛雲放為人孤傲,除了洛雲瀾和鍾越,平日絲毫不容他人近身。往他夜夜就寢的床榻上放東西,就跟乍著手往他身上摸沒區別。瞧他一臉陰沉,燕嘯齜著牙笑得更歡:“我特意找人做的。他們說,這兩年京裏時興往豆沙裏放鬆仁。” “燕當家費心。”咬牙切齒,洛雲放同樣一瞬不瞬盯著他的臉。 幾番森然逼視,笑得無辜又純真的男人不但毫不退卻,反把嘴角翹得更高,一雙桃花眼清澈如粼粼湖水,倒映了皎白月華,閃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夜色漸濃,高牆外燈市漸入高潮,喧嘩歡呼之聲越過牆頭,隱隱傳入耳中。燕嘯長歎道:“落雁城很久沒這麽熱鬧了。”眼神幽邃,意味深長。小星星般不停躍動的眸光瞟啊瞟,來來回回掃著洛雲放的臉。不論洛督軍點頭客套地應一聲“是啊”,或冷淡地質疑一句“是嗎?”,厚臉皮的燕大當家都能打蛇隨棍上,順理成章地出口相邀——我們出門去看看。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詩裏就是這麽寫的。人,約,黃昏,後。樓先生說,最關鍵一個“約”字。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都可以隨隨便便約的。當然,約了以後能不能隨便就要各憑本事了。燕大當家自信,就憑咱這臉、這腿、這腰、這腎…… 樓先生絕望地拿扇子蓋住了臉,罷了罷了,你想怎麽隨便就怎麽隨便吧…… 燕當家笑吟吟地看,燕當家樂嗬嗬地等,燕當家滿腔熱血鬥誌昂揚興奮難耐。 洛雲放氣定神閑,舉步踏上台階:“請。有事屋裏談。” 勝負隻在一語間。 燕大當家偃旗息鼓。 “就在外頭吧,今晚月色好。”看他要轉身,他趕忙伸手去攔,手指攥住了寬大的衣袖,差了一寸指尖就能觸及袖口下的手腕。高高大大的男人深吸一口氣,把方才的嬉皮笑臉盡數收起,目光灼灼,話語低低,情意綿綿,溫柔婉轉好似能滴出水來,“隨便逛逛就好,嗯?” 纏綿悱惻,呢喃輕語,最是動人心。 洛雲放站在台階上,垂頭看被他牽住的衣袖。自小在草莽山林間拚殺的粗魯大漢有一雙寬大粗糙的手,指上傷痕累累,厚厚凸起的硬繭襯著袖口優雅舒展的花紋,對比鮮明而紮眼。複又抬頭盯上他的臉。燕嘯仍在笑,天真單純如洛雲瀾也不見得能有他這般燦爛笑容。看他雙眼下彎好似新月,眼底柔情似水,隱隱暗藏幾分期待。斯時廝景廝人,良辰美景情郎,堵在喉間的拒絕話語便說不出口。 四目相對,一時鴉雀無聲。 靜默許久,洛雲放這才微不可見地點點頭:“好。” “嗬嗬……”燕大當家心滿意足,直笑得見牙不見眼。仍是揪著他的袖子不放,側身一步步牽著他邁下台階,“那就叨擾了。” 掌心發熱,手指蠢蠢欲動,指腹擦著精細的繡紋向上,想要再順勢去握他的手。 這一回洛督軍避得利索,衣袖一收一拂,順利掙脫。身形一晃,眨眼越過燕嘯,負手立於小徑盡頭:“燕當家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