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冷意縱橫,枯木光禿禿地指向天,霧蒙蒙的天色,似罩上了一層黯淡的暗紗。


    片場人影晃動,等戲的許初允吸了吸鼻子。


    呼入的每一口冷空氣都仿佛鑽入胸腔肺腑,喉嚨癢癢麻麻的。


    她穿著單薄的戲服,渾身凍得失去知覺,然而導演沒發話,她也隻能等著。


    “還沒來?”b組副導演不耐煩地問。


    “在、在催了,秦老師說馬上就好。”旁邊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回。


    馬上好,一個小時前也是這樣說的。


    副導演歎了口氣,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架勢,大手一揮,“行了,先休息十分鍾。”


    片場頓時喧鬧起來,休息的休息,喝水的喝水,嘮嗑的嘮嗑,抓緊這來之不易的十分鍾。


    助理李念將厚外套遞給許初允,努了努嘴:“穿上吧,今天估計有的磨。”


    許初允嗯了一聲,繞過做好的妝發,穿好。


    李念看了眼許初允。


    影樓一般粗劣誇張的戲服、統一的妝容,也難掩她的美貌,清幽似水的眼瞳,睫毛長翹,皮膚白得發光,第一眼會讓人以為她特高冷,不太好相處。


    唯有她知道,許初允私下的性格再好相處不過。


    三個月前她還在劇組打雜時,就是被許初允的一杯熱水和一粒布洛芬所打動的。


    十分鍾很快過去,秦思婉還沒出現,李念嘀咕:“她平時公主病就算了,怎麽今天這麽嚴重?”


    其他工作人員也是煩不勝煩,有人低聲說:“還不是仗著後台硬咯。”


    “這話怎麽說?”李念問。


    “你們沒聽說過嗎?她來頭大著呢,背靠盛匯傳媒。”


    “是不是最近很火那部《餘盡》的出品公司?”


    “對,聽說她跟盛匯的董事長關係很好。”


    ……


    李念自來熟,很快和人熱火朝天地聊起來。


    她們八卦的中心人物,秦思婉,也就是這部劇的女二,經常妝造不滿意,得全組人哄著來拍。


    但像今天這樣甩戲,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這一甩,就是幾個小時。


    劇組的人一貫最會察言觀色,原先一起同仇敵愾的工作人員嗅到了硝煙的味道,打了個哈哈走了。


    往日最喜歡跟在許初允背後獻殷勤、一口一個‘許老師’的幾個場務,也沒有過來,離得遠遠的,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


    “我怎麽感覺她在針對你呢?”粗線條的李念也品出一些不對味來,“這位大小姐平時難哄,但是從來沒有甩戲這麽久。”


    許初允輕輕嗯了一聲。


    她隱約有一個猜想,但自己都覺得荒謬,就沒有說。


    反正,再如何差,也不會比一年前更差了。


    許初允帶著妝,從天亮等到天黑,也沒有等來秦思婉,她的戲也自然而然沒能拍成,被挪到了次日。


    回去的路上,李念憤憤不平:“這人是不是有病?硬生生把我們晾了一天。我看她之前跟男主角對戲的時候可勤快了,怎麽這樣。”


    許初允倒是平靜地安慰李念:“她今天不拍,明天也是要拍的,就算她還想甩戲,製片人也不會幹的,畢竟劇組每天都在燒錢。”


    “你心態真好。”李念感歎,許初允今天早上四點就起床趕到片場,帶妝硬生生等了一天,卻沒聽到她埋怨過一句,“活該你吃這碗飯,你不火誰火,以後苟富貴勿相忘。”


    許初允隻是笑笑。


    生氣嗎?難受嗎?


    那是肯定的。隻是她沒有背景,也沒有人脈,便隻能熬著,忍著。


    回到出租屋時,天色已然黑掉。


    低暗的燈光照亮簡陋的室內,許初允將紗窗合上,先去陽台給盆栽裏的多肉澆水。


    窗口飄來炒菜的油香味,不知道是哪家在做晚飯。


    她站在狹窄的廚房裏,灶具是冷的,鍋也冷冰冰地反著光,輕輕嗅了一口,忽而想念起奶奶做的糖醋小排,焦焦脆脆的排骨香。


    心頭湧上難以抑製的酸意,許初允忽而想要任性一把,她翻出一包方便麵,熟練地開火,倒水。


    解決掉晚飯,許初允撥通了奶奶的電話。


    “寄給您的那箱蘋果吃了嗎?紅富士蘋果,很甜的。”許初允站在陽台上,遙望著寶藍色的夜幕。


    那邊開著電視機,正放著詼諧的小品,隱約還聽到了叔母嗬斥堂弟寫作業的聲音。


    “下次別寄了,留著自己吃。還有,別學什麽減肥節食,很傷身體,奶奶不反對你追夢……”


    老人家絮絮叨叨著。


    許初允默了幾秒,喉頭忽而有些艱澀,不敢告訴奶奶她現在的處境。


    她清了清嗓子,掩蓋微啞的鼻音,“我知道的奶奶,你今天吃菠菜、胡蘿卜了嗎?”


    那邊聲音頓時小了很多,“吃了吃了,我身體好著呢。”


    電話的尾聲,老人家卻忽而提起另一個陌生的名字:“聽說下周小祈就要回來了,你叔母……”


    許初允握著手機的指節僵了一下。


    老人家說什麽,她都乖巧應聲,實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掛了電話,許初允翻開微信列表,滑到最下麵。


    純黑頭像,名字簡單到寥落的【w】。


    她點進朋友圈,背景是雪裏的明尼蘇達州,冬日雪林,茫茫銀白。


    往下是一道橫線,像一道看不見的透明分割線,將她隔離在外。


    一如一年前,喧嚷紛雜的醫院長廊裏。


    她第一次見到江聞祈時,就知道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彼時,許初允還不清楚他的身份。


    直到她覺得江爺爺有些眼熟,似乎在新聞裏見過,才發現她的‘丈夫’,竟是江盛集團的下任繼承人。


    網上集團的新聞訊息鋪天蓋地,唯獨與他名字相關的寥寥無幾。


    搜遍全網,她也隻在江盛官網上看到一條相關快訊:


    【江聞祈擬接任江盛集團董事會主席及首席執行官】


    他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空白。


    從初見到領證,整個過程不過三天。一年來,她與他也隻見過三麵。


    第一麵,他向她提出無法拒絕的條件;第二麵,簽下了厚厚的婚前協議,領了結婚證;第三麵,就是在江爺爺和奶奶的病床前。


    許初允輕輕吐出一口氣,回屋。


    與此同時,江城國際機場。


    一架z航cq528結束跨國行程,準時到達目的地。


    -


    第二天到化妝間,許初允便察覺到今天氣氛不太一樣。


    “秦老師的皮膚就是好,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


    化妝師一邊手法溫柔地給秦思婉上底妝,一邊誇讚:“還這麽白,我這兒最白的粉底液給您上了都發黃,真是天生麗質,羨慕死了。”


    秦思婉看著鏡中明豔精致的臉,輕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上完妝,秦思婉徑直離開,從頭到尾都未看許初允一眼。


    本以為昨天甩了一天戲,今天見麵秦思婉一定會冷嘲熱諷幾句,結果都沒有,許初允都有些意外。


    這幾天劇組拍攝進度嚴重滯後,很多人熬夜加班,都有些焦躁煩悶。今天氣氛卻是喜氣洋洋,人手一杯熱飲和一折紅包。


    許初允也領到了一份。


    她打開紅包看了一眼,不是十塊二十的零碎,而是紅彤彤的毛爺爺。


    捧在手心的奶茶,也不是影城附近兌粉的小雜牌,包裝精致華美,杯托是硬朗低調的深棕色。


    平時喜歡跟李念一起八卦的工作人員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道:“知道今天的奶茶和紅包是誰送的嗎?絕對猜不到。”


    “難道是秦……?”李念接過話頭。


    “不是她!”小姑娘撇撇嘴,聲音放低,語氣難掩激動,“好像是秦思婉的男朋友探班送的……”


    “我天!”聽到大八卦,李念瞬間睜大了眼睛,“她男朋友是誰啊?”


    “聽說是門當戶對的富二代,長得很帥。”小姑娘興奮道,語速很快,“外麵的代拍都以為是哪個明星空降,不過排場蠻大的,什麽也沒拍到。”


    “這麽誇張?”李念存疑。


    “真的!你別不信!”小姑娘急起來,“記得a組那個製片嗎?仗著自己舅舅是老總,一幅牛逼哄哄的樣子,結果在人家男朋友麵前就跟個哈巴狗一樣。”


    “懂了。女朋友得罪人,他來替女朋友收拾爛攤子了?”李念嘖嘖道,“你別說,她男朋友確實比她更會來事兒。”


    沒等八卦完,許初允就被叫了過去。


    今天的戲裏,有一段被兜頭潑水的激烈動作戲。


    跟她對戲的男演員是個新人,短短幾秒的戲ng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副導演都有些不耐煩的時候,終於過了。


    李念馬上衝了上來,用幹淨的毛巾替她包上。


    “謝謝。”單薄的戲服濕透了,黏黏膩膩地貼著皮膚,許初允渾身冷得發抖,輕聲道謝。


    她一大截皮膚都暴露在潮濕的冷空氣裏,那股子冷意觸及皮膚,瞬間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走走走,奶茶還熱著,快去喝口暖暖。”李念心疼得不行,扶著她回休息室。


    說是休息室,其實就是薄薄的藍色帳篷搭建而成,透風且不保溫。


    劇組裏一般隻有男女主角才有單獨的休息室,餘下的演員們大多隻能共用一間‘休息室’。


    當然,也有例外,譬如她們劇組裏的秦思婉。


    許初允低頭,緊緊抓著毛巾的尖角,來勉強抵禦那股子鑽入骨肉的潮濕冷意。


    回去路上經過劇組的會議室,房門緊閉著。


    李念還在她耳邊分享聽來的八卦:“她們有幾個見到過秦大小姐的男朋友,來跟我說……”


    哢嗒。


    會議室的門,恰在此時打開來。


    李念瞬間噤了聲。


    暖熱的潮意撲麵湧出,與外麵的冷空氣膨脹作一團。


    許初允聞到了一點極淡的男士香水味。


    很清淡的木質香調,高級且克製,沉穩而又內斂。帶著淡淡的涼意,一瞬間勾回許初允的神經。


    有些熟悉。


    她下意識地抬眼看過去。


    會議室裏的幾個人走出來,打頭的男人一身西裝,身姿挺拔,氣質優越。


    他正微微側頭跟身後的助理說著什麽,眉骨高挺,抬手時,手腕上的表盤輕微挪動,露出冷白皮膚上一點青色的紋身。


    似是察覺到這邊的視線。


    男人一邊淡聲吩咐著,一邊散漫地看過來。


    濛濛夜色裏,混亂嘈雜的拍攝現場,不遠處導演和場務的粗聲吆喝忽遠忽近。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交錯,像是無聲的電影畫麵。


    他視線停在許初允的臉上,微頓。


    而後,輕輕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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