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尤不死心的老臣想要麵見老聖人為忠順王陳情,順便給如今羽翼豐滿的今上暗上些眼藥,為自個這些親太上皇親忠順王爺的世家搏些地位:這位皇帝的手腕越發厲害,再不有些動作,恐怕他們的權力利益不光是一縮再縮而是直接被一鍋端了!這些人也知道自己不著今上待見,又有今上不假辭色的表示,早早死了牆頭草站回來的心思。不想宮裏卻傳出一個晴天雷劈——此次軟禁忠順王爺的旨意正是老聖人所下,宮裏瞞的緊,現在才傳出信來——就連婉太妃娘娘都被老聖人廢去妃位拘於冷宮!甚至還隱隱有消息稱太上皇如此絕決可能是因為十幾年前義忠老親王那件舊事!這些倚老賣老、早前站錯隊的世家哪個心裏沒鬼?前太子如此快的速度就壞事身死,還不是牆倒眾人推的結果!當時他們以為發生前太子一出,太上皇會傳位給忠順王爺,忠順王爺的外家付家這些年發跡全靠著宮裏的娘娘,根基尤淺,十分親近四王八公等世家,比起外家妻族皆強勢的前太子,更加依靠他們的忠順王是更好地人選!是以,這些舊門世家早就和忠順沆瀣一氣,坑騙了前太子,讓他帶兵反出都城去,才有了後來的事情。也幸好做的利落幹淨,前太子子嗣妻妾都沒留下,又闖下這篡位的彌天大禍,連累了母族和妻族,教他們無力報複。就算這樣,這些背後主導此事的人家也過的不安生,生怕這件禍事抖摟出來!他們也實在尷尬,暗中支持的忠順王爺沒有繼任大統,反是沒什麽交情一貫不看好的三皇子成了皇帝!如意算盤落空,想要投誠站過來卻發現這位聖上可是打太極的高手,愣是沒接下他們這群人,隻好抱作一團互相扶持、妄想保住手中權力,這些年太上皇對於前太子越發思念,這可把這些老臣嚇壞了,生怕老聖人生了重查當年事情的心思!不得已,隻好又去緊跟忠順王爺的步伐,老聖人寵愛忠順王爺,這事和王爺也脫不了關係,這樣或許還有些生機!其實他們心裏都明白,太上皇一過世忠順王爺也不一定能算啥,誰不想投到當今的麾下?可今上壓根就作看不見的態勢啊!漏屋偏逢連夜雨,正當這些站錯隊的世家大族惶恐不安時,宮裏又傳出消息,老聖人被忠順王爺氣的吐了血,可能不大好了!這下這些人可真如喪考批,一個個也不敢在都城蹦躂,都偃旗息鼓緊閉大門不出,有些遠見的暗中派了信任的家人去原籍整頓家務,置地修屋。賈府裏,賈政和賈珍閑下來,但也都憂心忡忡,不敢有動靜,就連榮寧二府一向沒規矩,或有奴大欺主的刁奴爛嘴婆娘也消停下來,夾起尾巴做人或在心裏思量另謀出路。因此大房那邊這些時日倒是頗受巴結。賈母十分頹喪,當年老國公剛去世,她一心想把賈家推到更高的位置去,就把老國公生前話語撇到耳後去,上趕著指使合族上了義忠老親王這條船,後來更是暗中與忠順王爺搭上,這後來許多的貴家都是賈家牽線才倒向忠順王爺的,賈家尤其是她史老太君就是這些船的一條線,是以近幾年榮府出了這麽些事忠順王仍然對賈家禮遇,不過是想串起當初甚至連太上皇都忌憚的勢力來!如今形勢卻是這般變化,怎能不教賈母心焦火燎?就連賈元春被拘韶華殿的消息都沒得到賈母的半點心思,如今賈太貴妃早已是一顆雞肋,生死存亡的當頭,自然無暇顧及她了,隻有忠順王爺能重新得勢,一根線上的賈家才有活路。想著這些,賈母也顧不得最疼的二兒子了,要知道賈家能逃出一房是一房,至少大兒子如今還能在忠順王爺這事情中摘幹淨,大房又有了嗣,若真出了事情,賈家還能留得一脈!是以賈母用胡嚕不清的話命榮國府之人不得再去大房,也不教賈赦賈璉等人來榮府請安!不過賈母到底最疼賈寶玉這個鳳凰蛋,她思量再三,史家這次也是牽連其中,湘雲又是孤女,無甚嫁妝並不是寶玉的良配,倒是王家乖覺,早先就漸漸離了派係一心辦差,薛家隻剩孤兒寡母牽連不大,這薛寶釵又有王子騰這樣的母舅,家底子又厚,如今看來,也隻好將就了!賈母也不指望能給賈寶玉說個王公貴族的嫡女了,現下隻要女孩兒能幹持家,嫁妝和娘家底子厚能保寶玉一生富貴也就罷了!王子騰眉頭深鎖,心裏也有些不安,王家幾乎用了大半的家底子才還上國庫欠下的銀子,又耗費了他極大的心裏將前些年各處虧空漏洞抹平!他心裏清楚聖上心裏並不信任他,若不是他見機早沒聲張就以實際作為表了心,這些年又兢兢業業辦差,今上不會這當頭讓他升職返京,往深了想,何嚐沒有借機敲打王家的意思?王子騰隻覺別的尚且還使得,隻是這幾門姻親卻著實是爛攤子!見他回了都城,就急忙黏上來,難不成還想扯著王家下水翻船不成!王子騰揉揉眉間“川”字深褶,他算是體會到當年林如海進京時的心情了!宮裏麵,水湛笑的意味深長,這種躺在砧板上等刀的滋味最是難熬,這些給膈應他多年的上皇舊臣可要細細嚐來才好!鹹福宮那位沒閉眼前,他是不準備收拾這些人家的,驚弓之鳥不得安枕的日子更慘淡不是麽?太上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時候不用水湛和水泱去刺激什麽,隻琴美人每日不時的數句話語就能教他怒悔交加、備受煎熬!那些陳壓的密折,裏麵不僅有前太子事情的前因後果,還有忠順母子和那些世家多年所作所為,老聖人自然是沒有力氣去看,可禁不住心裏憤恨的抱琴一本本的讀給他聽!抱琴卻是豁出去了,她百般打探,終於聖上身邊的魏總管露給了她一句準話,她知道的皇家秘辛太多,這輩子也別想著能出宮去了,索性聖上也沒有殺她封口的心思,安生些,事了後請一處小院子終老皇宮就是她最好的出路了!抱琴心裏始終不曾放下的一點子出宮的希望完全湮滅了,怎會不恨!韶華殿,後院子的梅花已經抽出了一丁點兒的花苞,下了場雪後,白雪掩映,倒讓破敗陰冷的韶華殿鮮亮了些。付氏把床帳被子都擁到身上,驚恐不安的瞪著廂房的房門,除了頭一天,這裏的太監們倒沒有再那般不堪的欺辱過她,隻是養尊處優多年的前婉太妃被嚇破了膽子,見著太監衣角就嚇得直哆嗦。這段日子冷飯薄衣,心中懼怕,讓付氏很快就衰老下去,月前還飽滿滑膩的臉蛋已經爬上了褶子。其實這座韶華殿中有一處保護打掃的極為精致的地方,那裏是東廂,正是多年前華貴妃和水泱所居之處,屋內一塵不染,往日的布置在水湛有能力之後都盡力保全下來,整間屋子都與蕭索的韶華殿十分不符,隻有發黃的床帳上已經黑紅的血漬觸目驚心。每年華貴妃祭日前日水湛都領著弟弟來這裏一次,兩兄弟在這裏靜靜坐上一天,也就是這一年年下來,水湛笑的愈發溫和愈發讓人看不透,水泱越發冷肅越發麵無表情,這些兄弟倆都心裏清楚,可世上的事情哪有不付出代價就做到的呢,在皇宮裏討個公道更是如此!韶華殿不大,水湛把付氏弄到這裏也不會就這麽不管不顧,他早年地位不高,自然清楚這裏太監的手段,這些不必他操心,他隻是在付氏進來的第三天,就命人將這些年死在這裏的宮妃的牌位除了華貴妃的弄出來把韶華殿後殿弄成一個祭堂,白花白聯白帳子,朽舊的韶華殿更是鬼氣森森!先前住在韶華殿挨近後殿的付氏嚇得險些失禁,那裏麵都是老聖人的妃嬪,大多都是她在後頭操縱才被貶入韶華殿來的,說起來,這些韶華殿的太監招呼新進宮妃的手段最早還是付氏想出的:那是一個極善跳舞的宮妃,很受寵愛,沒多久就有了身孕受封為嬪,不過這位麗嬪娘娘和“婉妃”太像了,當麵十分善討歡心可轉臉卻跋扈嬌蠻,倆人爭寵較勁的後果就是這位麗嬪還未生下孩子就被打入冷宮,婉妃冷笑著用修飾極美的指甲劃破了這位麗嬪的臉蛋兒,還命自己手下的太監在韶華殿後院大庭廣眾下剝光她的衣裳,生生打折了跳舞的腿,這位娘娘斷腿驚嚇流產沒幾日就無聲無息的去了。付氏做夢也想不到這冷宮的太監會把這些手段學來,有朝一日又還回自己身上!這也是她自作自受,初時即便冷宮的太監們也不敢如此過分,畢竟都是侍候過皇帝的主子,落魄了也不能這樣折辱,可一年年下來,進了這韶華殿的妃嬪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的,這些太監便日益大膽,早幾年這樣的手段已是不新鮮了。也顧不得賈元春就在隔壁,付氏連滾帶爬的進了現在這出屋子,隻是韶華殿後殿和廂房成環形,在哪處廂房都能看見後殿的白色帳幃。因是聖上身邊的魏進朝公公親自使人來布置的靈堂,這些太監們可不敢怠慢,每日都趕著付氏和賈元春去擦拭牌位,整理後殿。賈元春雖害怕這裏的氣氛,這些宮妃到底和她無甚關係,是以還算鎮定,隻付氏卻不行了,她幾乎要被嚇破了苦膽,要不是太監們說如果收拾不好,晚上就把她倆關在殿裏,恐怕在那些陰森森牌位羅列之下,付氏一步都動彈不得。借著將到新春之喜,更兼臘月底是華貴妃生辰,現下屬國來朝,今上決定正式將母妃牌位遷入祖廟,尊號曰昭聖孝純恭懿淑穆莊靜天毓仁康和皇太後,是為昭聖太後,從正陽門將母後畫像親率胞弟景王迎入皇太後居處寧安宮!那日宮中鑼鼓聲鳴,眾臣來拜,更有各國使臣前去祭拜,可謂尊貴異常。為母後正名,水湛的心思已全了大半,當晚在葉家大醉一場,幸好他不喜後宮魏進朝又是聰明的,這晚上沒回宮的事情才好歹瞞了下來。饒是如此,也驚得第二天得信的水泱一身冷汗!都城最是暗流洶湧的時候,這時候出宮的事情被得知,保不齊就有那拚著魚死網破的人行刺!不過他亦在別莊霸著臻玉說了一晚上話,自是能體會哥哥的又苦又甜的心情,隻不過對他夜宿葉先生家有些奇怪罷了。宮裏為慶昭聖皇太後之喜,雖礙著昭聖太後已過世不宜大肆慶祝,可皇後還是命各膳房做出素齋慶賀,皇宮上下都得新衣,妃嬪……各皇子皇女另得金帛經書一份。就連韶華殿也沒少了,老聖人跟前的琴美人特地使人送去兩套好料子的素服給賈太貴妃和付氏,叫這兩人為昭聖皇太後戴孝!事到如今,付氏縱使幾乎要被嚇死過去,她心裏有恨有怕有怨有不甘,可唯獨沒有悔悟,她現在隻盼望著兒子忠順能趕緊向老聖人求情,好接她出去。太上皇一定不知道她受了什麽罪,知道後一定會憐惜她的!這些日子她也想明白了,後來的寵愛使她放鬆了對男人心思的把握,若是如開始爭寵時一般在自己宮裏放好些美貌宮女來侍候太上皇,老聖人怎會漸漸被賈元春主仆這對賤人拉去視線,讓自己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抱琴命人送來素服時,近來都畏畏縮縮、憔悴灰敗的付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自己被沈氏那賤人的兒子進讒言弄來遭罪的時候,她竟然追封皇太後了?!付氏憤恨不甘使的她幹澀死灰眸子亮起來,接‘賞賜’的動作慢了些就受到身後太監的一腳,抱琴派來的小太監隻作沒看見,笑嘻嘻道:“琴主子吩咐了,要罪婢付氏日日為昭聖皇太後跪經!付氏謝恩罷?”付氏渾渾噩噩,老聖人怎能如此絕情,當日他金口允諾隻要他在世一日,就不允沈氏那個女人受封皇太後!這本來該是她的尊榮才對,她出身不高,隻能期望兒子繼承大位給自己賺一個天底下女人最尊貴的位子,可這一切都被沈氏那個兒子破壞了!如今連老聖人金口玉言也不算數了麽?發了瘋似的,付氏掙紮著拉住來行賞的小太監,嘶聲大呼:“老聖人!老聖人是不是去了?我要見老聖人!”“掌嘴!竟然敢咒老聖人?狠狠掌嘴!”小太監唬了一跳,隨後惱羞成怒。劈劈啪啪,很快付氏的臉腫了起來,可她那雙眼睛依舊執拗的直盯著小太監,小太監有些怵,急忙理理衣裳走了。付氏癱在地上,又哭又笑,許是出身不高是她這輩子最耿耿於懷的傷疤,她一生都在妒恨昭聖皇太後,失寵帶來的懼怕恐怕還不如被貶去位份帶來的恐慌,她在這種情形下還能撐住不瘋魔隻因為兒子忠順帶來的希望和太上皇當年的一紙承諾——太上皇禪位之際對忠順母子也有些愧疚,是以不僅更寵愛忠順還給了付氏一張旨意:她百年之後可以以太皇貴妃的身份入皇陵葬於偏室!與忠順不同,付氏極其看重這張聖旨,簡直像命根子一樣供奉在她的寢宮裏,也是因著這聖旨,她雖遭貶,可楊枝宮依舊未遷入新人,畢竟有一道聖旨還在佛堂供奉著呢。付氏現下卻是不敢確定了,現在才真正覺得天要塌下來了。第二日,忽然進來幾個打扮體麵的老嬤嬤,二話不說就拉起付氏按在浴桶裏刷洗。付氏如鷹爪子幹枯的手使勁拉住一個嬤嬤的袖口,眼裏滿是興色,急問道:“是不是老聖人要見我?老聖人知道我的冤屈了?”賈元春躲在窗戶外麵,臉上又羨又妒,轉身回房也要梳洗出來,她不敢勞煩那些太監燒水,隻得自己用布沾了冰涼的井水擦洗,末了戴上一支銀釵。這還是抱琴送來的,要說這抱琴可沒安好心,著人送東西來時言賈太貴妃太可憐她看著不忍,可來人轉身走了賈元春就會迎來這冷宮裏太監的收刮,甚至這些太監因著那句話時不時還要折騰她,好叫琴美人看著可憐再送東西來!這銀釵是賈元春手快塞進床架縫裏才留下的。被抓住袖口的三角眼的老嬤嬤使勁甩掉付氏的手,布滿褶子的老臉上冷笑:“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感情你還以為自己是以前的婉太妃娘娘呢!”付氏這些天早受盡奚落,這會兒聽見這話臉上也不敢顯出惱色來。隻聽另一位老嬤嬤笑說:“可不是,要從前這位哪會正眼看咱們一下?這可是個掂人分量下小菜碟的主,要不然老聖人能被迷惑這麽久?”又有一位笑道:“哼!聽說這位得寵時每月寢宮裏拉出來的美貌小宮女的屍首都能堆滿她那間狐臊子宮殿!聽人說還迷惑著老聖人給她娘家升官發財,還有什麽大臣就是她家誣告活活被打死的!這就是……就是那個什麽……哦!妲己!就是那種禍國殃民的狐媚子!”三人判若無人的奚落付氏,手上更是大力的揉搓,還不時皺著眉頭嫌髒。饒是付氏如今的存耐也有些忍不住,臉板著不說話兒。洗幹淨了,一個老嬤嬤看她這樣子嗤笑道:“聽說當初是‘您’暗害了昭聖皇太後?真真下作找死!老聖人有琴娘娘,早忘了你是誰!這回是聖上要見你,皇後娘娘怕驚著聖駕,才叫咱們來給你刷洗!”說罷,嘴裏還歎:“怪不得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兒特地去浣衣局要咱們來給這罪婢梳洗,嘖嘖,這泥汙厚的,可不是一般人刷的掉的!”隨便給她弄弄頭發,長者一雙三角眼的老嬤嬤推搡著付氏,哼道:“快些罷,別擺弄你那牛頭範兒!老聖人叫忠順王爺氣的吐血,聽說忠順王爺大逆不道想要謀反呢,現在被老聖人下旨軟禁在王府裏!老聖人氣恨的要命!你就甭想歪心思了!去見聖上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