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正好有丫環搬著她的行李從院中經過,阿旺便招手攔住,輕輕走出去,從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頸,複五弦,上端向往彎曲的木製樂器和一根羽管,倚欄而立,便在畫廊之上彈奏起來。隻見素手撥動,悠揚而淳厚的琴聲在空氣中飄揚,阿旺彈起的這種樂器,音量變化幅度相當的大,時而如怨如訴,時而歡欣喜悅,倒正像極了桑梓兒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兒聽到琴聲,抬頭起來,托著腮子聽了一會,突然問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曲頸琵琶嗎?”曲頸琵琶流行於中國南北朝之時,此時早已少有人彈奏,梓兒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蘇軾在此,必然讚她博學。


    阿旺聽到這個新主人相問,微微一笑,回道:“小姐,這叫烏德。”


    “哦?”梓兒聽說自己弄錯了,不由有幾分奇怪,她起身走過去,細細端詳,隻見這把烏德琴麵板上有鏤花音孔,且用蘆薈木製成,果然不是書上記載的曲頸琵琶。這二人都不知道,其實中國南北朝的曲頸琵琶,正是這種阿拉伯樂器烏德的中國變種,它的歐洲變種就是所謂的詩琴。


    烏德琴在阿拉伯號稱“樂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歐洲變種曾經風靡整個文藝複興時代,而烏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後,也是阿拉伯地區的重要樂器,這種樂器無論音色音拍,都與中國傳統的音樂大異其趣,因此桑梓兒對它好奇,也不奇怪。當下兩個女孩子一邊比劃一邊彈琴,梓兒也把那一點煩心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時候桑梓兒才意識到阿旺是石越送來的,便免不了問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梓兒聽到阿旺竟做過清河郡主的琴師,也見過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時不時裝做不經意的詢問這兩個“情敵”的點滴,阿旺本不過是一個女奴,輾轉被賣,各種各樣的主子見得多了,也從未見過如梓兒這般毫無心機,待人誠摯的主人,她知道梓兒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無意的開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過幾日,知道石越對她頗有情意——實則她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不過既然她剛剛在石府呆過幾天,說出來的話自然頗有權威,倒引得桑梓兒心裏十分高興,二人竟是說不出來的投緣。


    梓兒聽到阿旺也曾讀書識字,便拉著她去看自己家的藏書。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還是大宋最大的印書坊的業主,加上石越曾做過直秘閣,而桑充國又是大宋第一大學院的山長,她家的藏書之多,根本不是尋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後花園中專門修了一座三層的藏書樓,因為在樓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鐵琴,大才子晏幾道題寫的樓名便叫“鐵琴樓”。


    阿旺雖然出入王府豪門,對鍾鳴鼎食之家的排場也算是習以為常了,可畢竟身份卑賤,又是女子,哪裏有機會見識人家的藏書樓?這時候看到這種規模,倒不覺吃了一驚。


    桑梓兒長得這麽大,平時沒什麽閨中朋友,似父親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識幾個字便已不多,說到喜歡讀書且有幾分見識的,那是一個也無。至於丹青音律,更是無人懂得欣賞,號稱賢淑的,不過會針線女紅,一般的便隻會頤指氣使,喜歡聽聽戲看看熱鬧罷了。因此見到似阿旺這麽妙通音律之輩,加上頗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讀書方麵的見識了。


    她拉著阿旺,徑直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門前,隻見上麵寫了一個大大的“樂”字,她伸手推開,和阿旺一齊走了進去。


    阿旺進門第一眼,就看到兩個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開看時,原來是一本琴譜,放下來打另一本,卻是一本詞集,這才明白這個屋裏,放的全是與音樂有關的書籍。


    “阿旺,你來看,這是隴西公的《念家山》曲譜,當時號稱‘未及兩月,傳滿江南’的名曲……”桑梓兒自然是撿最好的東西說。隴西公便是南唐後主李煜,“隴西公”是他降宋後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時寫詞曲,百年之前,曾經非常流行。


    沒想到,卻聽到阿旺一聲驚呼:“《論音樂》?!”


    桑梓兒奇怪的向阿旺望去,隻見她手裏拿著一書,封皮上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她這才意識到阿旺原來是個夷人,因好奇的問道:“阿旺,這是你們夷人的書嗎?”


    她心下也有點納悶家裏為什麽會有夷人的書,她不知道這本書本是和景教徒有過交往的白水潭學院學生袁景文送給桑充國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語,卻是隻會說不認字,勉強知道題目的意思是什麽,便送給桑充國,桑充國更是不知所雲,隨手便丟到藏書樓中了。此時卻被阿旺找到,自然相當吃驚,在異國他鄉,看到用自己家鄉的文字寫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讓人窒息。


    桑梓兒有點同情的看著淚已盈眶的阿旺,輕聲安慰道:“阿旺,別傷心了。先坐會。”


    阿旺倚著室中一張椅子坐下,輕聲說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阿越注:阿跋斯哈裏發王朝)人,這本書的扉頁上說,這本書其實不是我族人所寫,而是很早以前的希臘人歐幾裏德寫的,在一兩百年前,這本書被譯成我族文字出版,因此奴婢才會觸景生情。”


    阿旺雖然幼小被賣,卻也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阿拉伯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說的《論音樂》被譯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阿拉拍人用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把古希臘作品轉譯成阿拉伯文字,這件事對於歐洲影響至深。


    桑梓兒這時聽阿旺途說,心中其實不知所雲。當時中國人對西域以西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敘及當時各國的狀況,因此在桑梓兒這樣的宋人心中,所謂的大食夷人,隻怕和契丹黨項人並無多大分別,反正不是漢人就是了。不過她天性善良,為了安慰阿旺,便說道:“阿旺,你翻譯幾頁這本書給我聽吧?”


    阿旺微微點頭,翻開書頁。一邊翻看一邊輕聲用漢語讀出,不料歐幾裏德的《論音樂》,竟和數學也關係密切,雖已譯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轉譯成漢語,對阿旺來說,還是十分的困難,她那邊拗口晦澀的譯著,梓兒這邊不知其味的聽著,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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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之後。


    趙頊一邊瀏覽手中的卷子,一邊對呂惠卿笑道:“呂卿,這個佘中,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倒真是個狀元之才。”


    因為馬上就要殿試了,皇帝理論上會把所有的卷子都先看一遍,預先心裏有個數,到時候集英殿唱名,親賜進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處理完。趙頊抱著一股年輕的銳氣想要勵精圖治,對於人材的選擇,還是頗為留意的。


    呂惠卿聽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馮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則的話,當初把這個佘中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這時候聽皇帝的口氣竟是頗為欣賞,那馮京和石越不趁機落井下石,狠狠給自己兩下,那才叫怪事。


    當下他心裏轉了幾個念頭,試探著說道:“佘中是白水潭學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國的高足。”


    “桑充國……”一手拿著卷子,笑容滿麵的趙頊臉上突然僵住了。


    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桑充國,雖然惡感已經消除不少,但是說好感是遠遠談不上的。所以雖然迫於石越的請求,欽賜他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卻始終不肯賜一個功名給他。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沒有人願意推薦他……這件事固然是政治現實使然,但還是顯得相當的吊詭。對於趙頊來說,這次他反對石越和桑梓兒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聯姻。


    呂惠卿察言觀色,一看這形情,便知道“桑充國”這三個字讓皇帝聽起來心裏不舒服。當下便趁勢說道:“這次白水潭學院考中的進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貢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如果說培育人材,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天下無出其右。”


    已經做到內西頭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呂惠卿一眼,且不說他和石越交好,內頭的宦官,自李憲以下,能說上幾句話的那麽十來個宦官,哪個沒有收過桑俞楚的禮物?呂惠卿這句話,明裏是誇白水潭,實際上還是想把皇帝向“朋黨”兩個字引。李向安在旁邊聽得那是心裏雪亮,不由得暗罵呂惠卿陰險狠毒。


    不過石越在朝會給呂惠卿下套,要是他不還以顏色,隻怕也太小看呂某人了。


    果然,呂惠卿見皇帝沉吟不語,便繼續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情,有喜有憂……”


    趙頊眉頭一皺,搖了搖手,說道:“卿過慮了。桑充國一介書生,能有多少作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國家之幸事。”


    “陛下不見宣德門叩闕之事?書生未必不能沒有作為。”呂惠卿這是存心把桑充國往滅門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搗了白水潭學院,石越還能有什麽用?”


    趙頊一聽,不由把臉一沉,厲聲說道:“肯在宣德門前叩闕,說到底還是忠臣所為。依朕看來,白水潭的學生見事明白,頗有才俊之士,這是國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懷疑他們,以後怎麽勸天下人讀書?那隻會讓士子寒心。”


    優待讀書人,那是宋室的祖訓,加上趙頊自知如果在這件事上鬆一點口風,朝堂之上,隻怕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石越也難以善處,總算他這件事還算果斷,打斷了呂惠卿的想頭。一邊的李向安也暗暗鬆了口氣。


    呂惠卿見皇帝作色,心裏歎了口氣,他認為這完全是因為皇帝對石越的寵信一時間無法動搖,便裝模作樣的叩頭謝罪。其實有件事呂惠卿並沒有看到,那是京師的官員,在白水潭做兼職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個個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沒有石越,皇帝也不會輕易去動。


    趙頊見呂惠卿謝罪,便把語氣緩和下來,說道:“呂卿也不必謝罪。朝廷現在要勵精圖治,就需要天下的讀書人齊心協心,這一層見識,你比不上石越,朕決定就讓佘中做今科狀元,並且要好好獎勵白水潭學院。”


    呂惠卿萬萬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心裏悻悻,臉上卻是一副認為皇帝無比英明的樣子,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又聽趙頊笑道:“說到石越,倒讓朕想起一樁事來。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賜婚給石越,石越卻說蘇轍、程顥為媒,先說了桑充國的妹妹。這本鴛鴦譜還沒有寫好呢。”


    呂惠卿聽到這話,幾乎要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後還有自己的混頭嗎?差點點就立即出聲反對了。


    好不容易穩定情緒下來,呂惠卿在心裏尋思了一會,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我這是杞人憂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豈是一樁婚姻可以和好的?他們雙方誰又肯讓步?況且一門兩相,是本朝的忌諱,隻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為他的女婿,連個正式的職務,隻怕都不能擔任;石越如果真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絕桑充國的妹妹,正好離間二人的關係,舊黨那幫老頭子一向欣賞石越,如果石越變成王安石的女婿,他們對石越隻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層疑慮吧……”


    他心思轉得極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無一不備,王丞相與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門當戶對,實在是天造地設之合。臣聽說桑充國之父,是一個商人,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畢竟也沒有功名,與石越門戶不對,並非石越的佳偶。”


    趙頊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呂惠卿笑道:“卿家所見,正合朕意。奈何石越這個人重情重義,桑家當初對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國當成兄弟看待。現在桑家提婚在先,隻怕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讓卿給朕推薦一個好的媒人。”


    “啊?媒人?”呂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嗎?丞相的脾氣……”


    “朕已經提過了,以石越這樣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會反對。”趙頊說話全然不顧事實,其實王安石也相當矛盾,站在父親的角度,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愛女有一個好的歸宿,石越前途無量,堪稱本朝現在第一金龜婿,他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來。而且他心裏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為自己的一個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麵,從政治現實來說,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敵,那麽嫁在吳充家的大女兒就前車之鑒,那樣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王安石怎麽可能不猶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廂情願的認為王安石那一點點遲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呂惠卿並不知道這些情況,想了半天,終於說道:“有兩個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說來。”趙頊有點急不可耐了。


    “一個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錯;一個是知杭州軍州事蘇軾,他去說媒,比他弟弟蘇子由要強。就是遠了一點。”呂惠卿倒頗有知人之明。


    趙頊想了一下,其實他心裏是希望呂惠卿毛遂自薦的,不過想想終不可能,便笑道:“就讓曾布去吧。為這事把蘇軾調回來,也太過份了,到時候禦史又有得說了。殿試一完,就讓曾布領了這樁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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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寧六年的殿試,在曆經風波之後,最終以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狀元,皇帝因為白水潭學院院貢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親賜“英材薈萃”牌坊,另賜白水潭學院良田二十頃,所有教授每人絹三匹這樣的歡喜結局結束。可以說這次殿試正式鞏固了白水潭學院以大宋的曆史地位,隨著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批批成為大宋的精英,學院對大宋的影響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試之後,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對熙河陣亡以及有功將士的褒賞,田烈武因為族父戰死,被追贈為禮賓使,朝廷錄其子侄四名,他也沾了一點光,受封為從九品的“殿侍”、“陪戎副衛”,成為大宋朝最低一價的武官。雖然官職低微,每個月的工資隻有區區四貫,外加每年春冬絹六匹,錢四貫的年終獎,但對田烈武而言,總算朝著自己的目標邁出了可憐的第一步。


    然而拋開這些不說,這一年三月春風之中的殿試與獎賞,卻似乎都帶著一點桃花的色彩。那些頭上戴著金花紅花的進士們,私下裏議論紛紛的,是各種各樣關於石越婚事的傳言。新科進士們出於種種原因,大部分在內心都傾向於希望石越娶桑充國的妹妹為妻,但也有不少人堅定的認為,皇帝指定的婚姻,對於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實際上這件事自從悄悄的傳開之後,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對“石學士”的婚姻大事充滿了興趣。官員們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測皇帝讓石越與王家結親的目的,有些人暗地裏評估著這件事情的後果,雖然傳說中石越婉拒了這樁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認為石越最終並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抗拒皇命。


    碧月軒。


    秦觀和段子介這兩個莫名其妙湊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邊喝酒,一邊聽一個女孩子唱曲子。這兩個人,秦觀基本上是個窮人,段子介家裏有錢一點,卻也不是喜歡亂花錢的人,何況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請不動楚雲兒那樣的當家姑娘。不過話說回來,沒錢的秦觀在碧月軒,比有錢的段子介,更受歡迎。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少遊,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邊學著一個歌女的曲子哼唱,一邊笑著對秦觀說道。


    秦觀輕輕斟了一杯酒,端起來在嘴邊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見笑了。”


    “似少遊這樣的才氣,愚兄自歎不如,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揚,自顧自的幹了一杯,這幾天看到人家進士及第遊街賜宴的風光,他心裏更是不好受。


    秦觀自然知道他什麽心事,當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覺得考不上進士,也沒什麽關係,在白水潭學院做個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還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如果一心想建功立業,依小弟看,當今官家銳意進取,頗有光複漢唐故土之誌,加上有石學士佐輔,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個武舉,如同探囊取物,到時候建功立業,強過一腐儒。若二者皆不願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長歎了口氣,說道:“少遊,你可知道橫渠書院山長張載張先生的故事?”


    “我是東方人,倒沒有聽說過。”


    “張先生年青時喜歡讀兵書,練劍術,後來見到範仲淹大人,範大人自己文武全才,為國家守邊,頗立功勞,卻勸說張先生棄武學文,所以張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見文重於武,不僅僅是朝廷的意見,連範大人那樣的人物也是這般看法。”段子介對這些故事知之甚詳。


    不料秦觀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歡讀兵書。漢人投筆從戎,遂有西域,今人棄武從文,昔日關中腹地,今日竟成邊塞。誰是誰非,不是一眼即明嗎?因此小弟覺得,這文武之道,不可偏廢。”


    段子介想不到秦觀能說出這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說道:“少遊見識不凡!”


    秦觀笑道:“這倒稱不上見識不凡。不過小弟之所以喜歡石學士府上的那個田烈武,實在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可以是一心想讀兵書,考武舉,將來邊疆立功的。”


    段子介歎道:“想不到我見識還比不上一個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處用兵,那是因為中國對胡夷低聲下氣太久了,堂堂上國,怎麽能一直受這種屈辱。石學士讓義學的孩子學弓箭,馬術,又是為了什麽?技藝大賽,又是為了什麽?段兄在白水潭學院呆了這麽久,還看不清這些事情嗎?其實我倒是很羨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這樣的身手,早就考武進士去了。”秦觀分析得條條是道。


    “或許我真的應當去考武舉,在沙場上搏個功名。”段子介被秦觀說得怦然心動。


    “非止是你,那個和你打架的吳安國,同進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聽說已經讓他表哥找人保舉他去考武舉,想奪武狀元呢。”


    段子介冷笑一聲,“是嗎?這個狀元隻怕輪不到他。”他被秦觀說得下定決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進士了嗎?”秦觀故意問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進士,我是去奪武狀元。”他對自己還是相當自負的。


    “那得去找石學士,請他具保推薦才有資格。”秦觀看來果真對武舉很有興趣,竟然把這些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學院裏找兩個有資格的老師不是難事。聽說石山長要成親了,這種事情,不好去麻煩他。”段子介笑道,他內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兒的,不過無論結果怎麽樣,他倒並不是很在乎。不過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對於他們的前任山長,大宋現在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終於傳出來要結婚的消息,都有長出一口氣之感。畢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結婚,在他的學生們看來,也不象個樣子。估計等石越正式成親之後,他們擔心的對象就會全部轉移到桑充國身上。


    “聽說是皇上賜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觀對於這種軼聞,一向很有興趣,他沒注意說到這個話題,那個在旁邊彈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覺察的豎起了耳朵。


    段子介笑道:“不一定吧,說不定是桑山長的妹子。”


    “不是說皇上賜婚嗎?曾布曾大人為媒。”


    “傳聞之事太多了,還有人說太皇太後想把清河郡主賜婚石山長,但是皇太後認為還有長姐未嫁,而郡主年紀太輕,這才沒有成功。又有人說太皇太後讓人傳諭濮陽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親。現在謠言滿天飛。”段子介八卦也聽了不少。


    秦觀聽了一怔,奇道:“為什麽讓濮陽王自己去提親?”有些事情,他畢竟知道得不多。


    段子介見他相問,笑道:“這個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說興許就是桑小姐。”


    秦觀想了一下,立時猜了個*不離十,但這等話自然不敢隨便亂說,便笑道:“不管是誰,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麽事?”段子介問道。


    秦觀笑道:“那就是石學士要成親了,這總錯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這果然是可能錯不了的。為了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說著舉起酒來和秦觀碰杯。


    秦觀也微笑著舉起酒來,以示慶祝,這酒尚未入口,就聽到那邊廂琵琶的聲音“錚”地劃過一道破音,顯是彈琴者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跑了調。


    秦觀秦少遊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點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何況這麽明顯的錯誤。他奇怪的看了那個歌女一眼,問道:“鶯兒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個叫鶯兒的歌女見秦觀相問,連忙斂身道歉,低聲說道:“奴婢該死,請二位公子恕罪。”


    秦觀笑道:“恕罪無妨,不過總得有個緣故。我和段兄聽得在理,自然不會怪你。”


    “這……”鶯兒遲疑的看了兩人一眼,不敢做聲。


    段子介笑道:“鶯兒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軒有名的,今日顯是有心事,有什麽事情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們也能幫到你。”


    鶯兒歎了口氣,回道:“隻怕這樁心事,二位公子也幫不了。”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觀心思靈轉,想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取笑道:“難不成我們在說石學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嗎?”


    他這句話說得鶯兒啞然失笑:“奴家哪裏敢存那個癡心妄想。二位公子相問,倒也不敢相瞞,奴家這樁心事,是為一個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鶯兒苦笑一聲,歎道:“本來似我們這樣的風塵女子,是應當少一點癡心的。不過我這個姐姐,生來高傲,平素便是王孫公子,也未必願意多瞧幾眼,可真要喜歡上了一個人,也就傻得什麽都不顧了,也不去論對方身份高貴,並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飛蛾撲火一般,到頭來隻讓我們看得心疼。”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她這番話雖然沒頭沒腦,但二人卻也立時便知道她說的正是楚雲兒了。京師無人不知碧月軒的楚雲姑娘是石越紅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傳出來,桑梓兒還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還未必沒有希望,家裏又是千人哄萬人疼,還有一個阿旺專門陪她開解,倒掛不了幾分心事。楚雲兒卻是明知沒有希望,但心中卻也沒辦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腸百轉,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時和碧月軒的女孩子相處極好,本是在姐妹中人緣很好的人,因此這些女孩子看到她這個樣子,心裏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對歌女們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雖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視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歌女們也有自己的愛憎,這本是那時候許多男子最常見的心態,因此聽鶯兒說來,一來理解不了,二來也沒覺得是個事情。秦觀卻是心思細膩的人,對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點,聽到鶯兒忍不住在這裏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見楚雲兒的苦楚了。


    這時候他也有點尷尬,須知方才他還在這裏和段子介舉酒慶祝呢,哪裏又知道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卻要為此事痛不欲生?當下也隻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這等事情,皆是命裏定數,也沒有辦法強求。姑娘回頭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鶯兒聽他這麽說,又斂身一禮,說道:“多謝公子關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調了一下琴弦,起了個調,嬌聲唱道:“……春風十裏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本是秦觀一首新詞,當時寫來,秦觀本來也沒什麽感情,然而此時此刻,見那位鶯兒姑娘柳眉微鎖,眼中晶瑩,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有人為不能嫁給石越而傷心,有人為石越要結婚了而舉杯,也有更多的人為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曾想過,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同於王安石的猶豫,王雱對這樁婚事,強烈的反對著。而王旁以及兩位叔父王安禮、王安國,卻是表示支持。王倩雖然受到寵愛,可悲的卻是在這種場合,幾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盡管這涉及到她的終身幸福,而王夫人則是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她完全無條件的支持丈夫的決定,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讓夫君為難。


    王旁因為在家裏受的寵愛遠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學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頂撞王雱,隻聽到王雱厲聲說道:“父親,這種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讓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轍嗎?”


    王安石自顧自的沉吟不語,用手指不斷的敲擊桌麵,顯得心裏猶豫得厲害。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特別王安石這樣非常護犢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麽差嗎?”


    王雱冷笑道:“你以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們都是貪圖他以後的前途無量,妹子有個好依靠。可你們想過沒有?石越現在就推三阻四,顯得很不樂意,妹子過去,能有好日子過嗎?再說石越對新法是什麽態度,父親難道你看不見嗎?你讓妹子過去何以自處?”


    王旁嘟噥道:“這是皇上欽賜婚事,要推辭也難。況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學相當,門當戶對,如果兩家聯姻,石越能夠幫助父親,大家夥齊心協力,也是一樁美事。”


    “原來你們打的這個主意?”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時氣急攻心,連忙用手絹捂住嘴巴,停了好一會,等氣息平靜,這才繼續說道:“我看你們打錯主意了,吳充不曾改變主意,石越如何能改變主意?父親決意變法,便肯定會招天下人的責難,隻有堅持下去,等到雲開霧散,事成功競,才會得到理解。怎麽可以這麽天真?”


    “依我看,父親和石越的分歧沒有想像的那麽大。我讀過石越的書,父親說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於先王之形,這樣才有變法圖強,石越實際也是這麽說的。隻不過提法不同,父親說是‘新法’、‘變法’,石越說是‘複興’、‘法古’,表麵上不同,實際上說的是一回事。父親說,隻要增加民財,那麽不增賦而財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給皇上的奏章中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說,言利隻要便民,合乎仁者之義,這一點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說孔子的‘仁’的核心,就是愛民利民……況且對於新法,石越也不見得就是一味的反對,要求罷廢,而隻是要改良。這石越和那些舊黨的臣子,還是不同的吧?”王旁說完之後,臉上微紅,長出一口氣。顯然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


    王安石和王雱驚訝的看著王旁,顯然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有條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嚐沒有道理。


    王雱皺了皺眉毛,語氣溫和幾分,歎道:“弟弟,你說的話雖然未必沒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現在父親與舊黨,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我們如果退步,最後的結果就是前功盡棄。石越就算和舊黨不同,但是馮京在朝、司馬光在野,是舊黨兩麵旗幟,石越與馮京、司馬光、韓琦遙相呼應,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開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雖然同意石越和舊黨確有不同之處,但是他卻從未想過反省新法的缺點。他的態度,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反省”,投到他們這邊來。如果不能,就覺得沒有可能妥協。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嚐不是如此?站在他們的角度,是堅信變法不能退步的,退步會導致前功盡棄這樣巨大的風險,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對於*懂的的確比較少,他怯怯的問道:“為何不試一下呢?依石越的為人,我覺得妹子嫁過去,絕不會受什麽委屈。何況石家也沒有公婆,沒有許多親戚。二姐嫁給石越,就是有了一絲機會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對於新法來說,不是要好得多嗎?”


    王安石沉默不語,王雱卻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告訴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後不過是妹子白白受苦,誤了妹子的終身。更何況如果石越拒婚,我們王家顏麵何在?父親,這樁婚事,你萬萬不可以答應。”


    ……


    王安石與王雱並不知道,在他們還在為這件事情困擾的時候,欽命說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經領了旨意,跨出東華門,預備去石府正式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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