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書房布置得非常的簡潔。北麵靠牆,是一個很大的檀木書櫃架子,上麵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文卷、筆墨紙硯;書櫃前麵是一張黑色的書桌。東北角斜放著一個架子櫃,上麵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東麵牆上,掛著一把寶劍。東牆正下方,擺著兩張椅子和一隻茶幾,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邊牆上,掛著蘇軾手書的“君子自強不息”六字草書條幅。


    石越坐在書桌後麵,無意識的看了那幅草書一眼,歎道:“潛光兄,世事變化無窮,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的亭中讀書,實際上是為了防止下人打擾。李丁文確認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子,不必過於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根本沒有底。他見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稍稍放心,說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牘,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道:“現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是皇上與一相三參而已。這是李向安悄悄帶給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辯。”說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確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為何竟為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李丁文搖搖頭,“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於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詔問公子,而是千裏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彭簡。”


    “現在給晁美叔下詔的使者是否已經出發?”


    “三天前出發的。”石越對這件事,隻能淡然處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公子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為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走了,如今隻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麽?”


    李丁文微微笑道:“當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賬,隻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著舊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隻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麵,不至於讓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裏依然有幾分猶豫,道:“可是……”


    “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晚了,那麽到時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於皇上到時候是信公子,還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聖明與否了!”


    “隻是……隻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來京之前,突然問我呢?”


    “那也簡單,公子就承認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子寫的,皇上也隻當是一件風流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認,想來皇上不僅不會責怪,反而會非常的欣賞。”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玉玦!他心中一震,終於點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製止,“公子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裏有公子的詞?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子隻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當不會……”石越口裏雖然不相信,但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李丁文卻也不願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子,這件事情,就這樣處置了,等會我和二公子說明關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在,應當主要來想想如何應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聽他說到這件事,沉默良久,搖搖頭,道:“我已經想了很久,並沒有什麽良策。也許隻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辦法。”李丁文抬起眼皮,斷然否定,說道:“一則我們等不起,再則問題始終存在,並沒根本解決。”


    石越下意識的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覺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沉聲說道:“公子,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過頭來,看著李丁文,說道:“不記得了。”腦海中,卻如放電影一般閃過現代生活的種種畫麵,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麵孔竟是特別的清晰,他又怎麽能真的不記得了?


    李丁文眯著眼睛望著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後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將成為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場,就是發配邊州看管!”李丁文臉上的表情,是石越認識他幾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肅。


    “到底是什麽計策?”石越緊緊的握著玉玦,問道。


    李丁文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細說了半晌。石越一麵聽,一麵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鍵,全在於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麽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可以隻有我們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無視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後,從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說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問道:“富弼憑什麽要幫我?他沒有理由摻予進來!”


    李丁文點點頭,說道:“不錯,也許富弼的確沒有理由要幫我們。”


    “那麽……”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說完,繼續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有什麽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來,有什麽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麽大的險。


    “公子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然知道。”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後見過三次麵。”李丁文緩緩的說道,“這個老頭子,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李丁文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當著仁宗的麵,直斥自己的嶽父晏殊為奸臣。”


    “人是複雜的,公子。”李丁文恢複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這個人,從小家貧,因為範文正公舉薦,試茂材製科出身,其後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將入相,為國家棟梁。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為,真正稱得上是才華出眾,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範文正公,後來又娶晏殊的女婿,聽說他少年做舉子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歎說:王公也是個舉子呀!我這次去他家裏,他家中還掛著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


    李丁文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中,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


    “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跡,但是若別人說他是因為出使遼國而發跡,他會非常的生氣。他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采取強硬的政策;他雖然暗暗得意於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卻又對於達成增加歲幣的和約深以為恥!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隻不過是想學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這個心願,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為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李丁文點頭道:“不錯。若隻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為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細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可是為什麽韓魏公死後,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為何歐陽修死後,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綠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這兩個人,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韓魏公的親女婿,隻怕他會連公子一並恨上。這中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子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韓琦,若非資曆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將入相的本事,韓魏公實際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他因為仁宗朝廢後之事,替範文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當今的太皇太後;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為儲,本來也有富弼參預,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為皇子,獨享其功;其後英宗朝,英宗得病,當今的太皇太後垂簾,英宗待內侍甚嚴,內侍懷恨構隙,富弼竟然諫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當著百官之麵,用智迫使太皇太後撤簾歸政,而身為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為韓魏公欲致他於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後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李丁文如數家珍一般,向石越講敘著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中的立場與結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跡,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內情?不由歎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不錯。英宗一朝,若從表麵上看,完全是韓魏公的功勞,才使得英宗能夠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當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為婚姻,而韓琦再怎麽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將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為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曆,卻隻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石越感歎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麽關係?”


    “大有關係!”李丁文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麽他想要兒子輩孫子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過身來,望著李丁文。


    “不錯,就是機會。”李丁文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子前途無量,公子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隻有我們要擔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出賣他……風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為子孫保幾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麽理由去拒絕。”


    石越想了一會,突然笑道:“富弼難道不擔心我們有一天對付他的兒子,殺人滅口嗎?或者等他死後,我不再照顧他的兒孫?”


    “這些事情,就取決於富弼對公子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當知道,我隻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麽他與公子,就隻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麽選。”李丁文將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麽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複思忖,許久,終於抬起頭來,說道:“我隻希望富弼能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隱隱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為他兒子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被流言所攻擊,曆史真是諷刺呀!”


    石越走到東牆邊上,取下寶劍,刷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確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著你了……”石越望著手中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楊青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白素羽衣、盤著一頭烏黑的秀發,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雲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子身後還跟著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著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子,在大門之前,輕輕的叩響門環。楊青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麵的模樣,但在眾人環簇當中,亦能感覺到那個少婦有一種別樣的標致。若是他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一樣花兒,必定感歎,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實則堅韌非凡。若他能從正麵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中,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的主人楚雲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他正在躊躇著,是不是要上前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門開了。阿沅睡眼矇朧的把頭探出門縫,柔媚的嘟嚕道:“是誰呀?這麽早——”


    她這幅神態,不由惹得那四個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聲來,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


    阿沅聽她的聲音,嬌媚之中,更帶著一種大方,且是標準的汴京官話,楚雲兒也叫她講過,不過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子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中,依然帶著幾分將醒未醒的樣子。


    來訪的女子,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範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然少女時代,也是個調皮淘氣的女孩子,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麵前打著哈欠——眾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姑娘,請問你的芳名?”白衣少婦的聲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們在笑什麽,隨口答道。


    “阿沅姑娘,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石夫人求見楚姑娘,盼她能賜一見。”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全消,她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這個不施粉黛,溫柔可親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學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兒微微頷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這次前來,也不敢太過張揚,隻帶了阿旺和四個心腹的丫頭。侍劍等人則遠遠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後,反倒將臉一沉,冷冷的說道:“你們能不能給人過一天安穩的日子?不見。”說罷,也不多說,將門一合,又關上了。


    楊青這時更加尷尬,隻好遠遠的找個地方躲起來,看著門前的形勢。


    梓兒倒料不到那個阿沅會如此的討厭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來,隻怕便不會如此了……”心裏不由又有幾分莫名的刺痛。


    她見阿旺臉上有忿之色,抓緊門環還要敲門,連忙止住,道:“阿旺,你過來。”


    阿旺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過來,說道:“那個小丫頭太無禮,便是蜀國公主,對夫人也是禮敬有加的——”


    “說這些做什麽?”梓兒淡淡的說道,轉過頭,對一個丫頭吩咐道:“去將阿旺的箏取來。”


    那個丫環答應著,走到十數步遠的馬車之前,從車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箏,交給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記得你曾編過一曲《望月懷遠》……”


    阿旺點點頭,找了塊青石,席地而坐,將雲箏架在身邊,又在琴邊放了一個香爐——這本是宋代大戶女子出行必備之物,這才俯首輕調琴弦,素手翻轉,鳴箏弄響,茲弦一彈,箏聲含著一種哀怨相思的婉轉,一種無可奈何的期待,所謂“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這箏聲中洋溢出來的情緒所感染。連遠遠躲在一棵樹後的楊青,也似被這箏聲擊中心事一般,心中無限的鬱鬱,再也不願意受理智的約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泄而出,卻又無處可去,終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傷心與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湧到了胸口,又彷徨、無奈的堵在胸口——箏聲中的人,懷念遠人,雖然無可奈何,但終於還可以做一個夢,夢見有相會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間,竟是比天涯還遠;便是做夢,也知道斷無可能!他的手指,緊緊扣著鬆樹的樹皮,鮮血從指尖流出,他感覺到的,竟是一絲快意!


    梓兒默默的站在阿旺身邊,想起遠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禍福,心頭也不禁相思百轉,又不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愛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在眼前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鬱鬱,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裏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終了,宅中緊接著便傳出一陣清徹入雲的琴聲,琴聲清韻如風,讓人心中的鬱鬱,頓時消散,而那表麵的淡然恬靜之中,更有一種落拓的驕傲!梓兒與阿旺細聽一陣,不由相視一眼,見雙方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兒悟性本就極高,與阿旺相處幾年,於音律也頗有領悟。這時聽到這琴聲,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新婚之夜的琴聲,原來便是她所奏。”梓兒在心裏搖搖頭,悲傷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為何卻要瞞著我?”


    “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編的曲子,我曾經在京師聽人彈奏過,但是沒有人能出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輕輕的讚許道,其實她和楚雲兒,倒是見過的,隻不過一時沒有想起來罷了。


    然而這曲《暗香》,楚雲兒終是沒有彈完。阿旺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錚的一聲,琴聲截然而止,顯是琴弦斷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難免折斷。”阿旺惋惜的歎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這個楚姑娘,一定是個倔強的女子。”梓兒淡淡的說道。


    ——“吱——”的一聲,楚府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一個身著淡黃色絲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門口,斂身說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兒望著親自出門來迎接的楚雲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是我,數年之前,大相國寺,我們曾有一麵之緣。”楚雲兒微微笑道。


    梓兒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難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嗎?梓兒已經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壞事。”楚雲兒幽幽歎道。


    梓兒默默的搖了搖頭,良久,才對楚雲兒笑道:“可以讓我進去嗎?”


    “請進來吧。”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為何,她心裏麵對梓兒,竟沒有一點的怨恨。


    梓兒一行人被楚雲兒迎到客廳中坐了。


    楚雲兒問道:“石夫人來找賤妾,是有什麽事嗎?難道……”雖然明明知道會惹起梓兒不快,可是語氣中,畢竟有掩飾不住的關心。


    梓兒微微點頭,柔聲道:“我來找楚姑娘,的確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們單獨說說話?”


    “有什麽話是見不得人的嗎?你們隻知道欺負我家姑娘!”阿沅不知為何,心中有非常強烈的不好的感覺,她愛護楚雲兒心切,竟是不顧禮貌,出言相斥。


    她這句話說出來,梓兒倒還罷了,阿旺和幾個丫頭,臉上就難看了。隻是石府平素家規甚嚴,在外人麵前,頗知進退禮數,也不敢隨便口出惡語。


    梓兒望了阿沅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轉過頭,望著楚雲兒,臉上盡是殷切的期望。


    楚雲兒微微點了點頭,對阿沅說道:“不可無禮。你出去招待一下這幾位姐姐,我與石夫人說會話。”


    “姑娘——”


    楚雲兒把臉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無可奈何,隻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雲兒見眾人走了,又問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問你一件事?”梓兒悠悠說道。


    “請說。”


    “你平素怎麽稱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麽稱呼你?”梓兒望著楚雲兒,很認真的問道。


    楚雲兒不由一怔,待要拒絕回答,望見梓兒那雙清徹剔透的眼睛,心中又著實不忍,遲疑好久,才歎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時候叫我楚姑娘,有時候叫我雲兒……”


    “他叫你雲兒嗎?”梓兒又似問楚雲兒,又似自語自語,不由癡了。


    “石夫人,你別誤會,他的心裏,隻不過當我是個朋友一般。”楚雲兒黯然道。


    “朋友?”梓兒不由一怔,終是不願意多想,因為每想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願意在楚雲兒麵前顯出自己的軟弱來,便勉強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歡他麽?”


    楚雲兒萬料不到梓兒會這麽直接的問自己這樣的難堪的問題!若說喜歡,是當著人家夫人的麵,何況她始終是個女子,如何說得出口?若說不喜歡,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兒並沒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繼續說道:“我是想問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進府中,侍候他,你願不願意?”


    楚雲兒不由一怔,望著梓兒,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著,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楚雲兒豈能不明白那種難受的感覺,她輕輕走到梓兒身邊,柔聲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聲妹子?”


    梓兒點點頭,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妹子,你真是個好人。”楚雲兒摟著她的肩膀,輕輕說道。


    梓兒咬著嘴唇,搖了搖頭,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過是想,你若在他身邊,或者他煩惱的時候,可以有人讓他開心一點。”她的眼淚,幾次湧到眶中,幾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讓他開心的人,是你呀。”楚雲兒柔聲說道,“我不會答應你的。”她的拒絕,竟是異常的堅決。


    梓兒沒有料到她會拒絕,愕然問道:“為什麽?你不喜歡他?”


    楚雲兒搖了搖頭,默不作聲。


    “我是真心的。”梓兒又說道。


    “我知道。”


    “那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為你討好你丈夫的工具!”楚雲兒在心裏說道,“若是他喜歡我,他會自己和我說。我不願意看到他眼中,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嫌惡!”


    她口裏卻隻淡淡的說道:“我在這裏住慣了,已經不想嫁人,去奉迎別人。”


    “可是,這樣子你太苦了……”梓兒心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


    楚雲兒淡淡一笑,道:“妹子,什麽是苦,什麽是樂,很難說的。”


    “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這些天不斷有人來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梓兒遲疑一會,道:“大哥在京師遇上了一些風波,我們懷疑彭簡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為什麽,一直沒有弄明白。因為他來過你這兒,所以我們懷疑,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你別誤會,我相信你……”


    楚雲兒搖搖頭,似笑非笑的問道:“妹子你來,也有一半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讓我死了,我也不會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雲兒淡淡的說道。


    錢塘市舶司衙門。


    蔡京的書房,正牆上掛著一幅其實並不怎麽精確的海圖,桌子上放著幾本嶄新的線裝書,書名是《動物誌》。西湖學院首批翻譯的兩套書,分別便是《幾何原理》與《動物誌》,第一批印出來的書,除了供給太學、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橫渠書院、應天書院等幾大書院事先訂購,以及贈送給皇家藏書外,隻有少量流傳到市麵,蔡京因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員,與譯書關係密切,所以才得到贈送一套。隻不過蔡京拿到手後,那部《幾何原理》他隨手翻了幾頁,便丟在書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這部《動物誌》,他還勉強有興趣讀讀。


    此時蔡京背著手,正在看從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線,“若能將泉州、廣州全部置於管轄之內,那麽利潤不知還可翻幾番!”蔡京在心裏感歎道。曆史上從未有政府組織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活動,一旦得逞,不免讓人食髓知味。當年石崇靠搶劫海商,富可敵國,蔡京在提舉市舶司的職位上,又是大宋現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隻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來,幾十年的俸祿,也早已經入了腰包。所以無論從公從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貿易能更加繁榮。


    蔡喜站在他身後,不敢打擾蔡大人的思緒。


    半晌,蔡京才意識到蔡喜在他身後,漫不經心的問道:“有什麽事嗎?”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個楚雲兒。是侍劍陪著去的。”


    “哦?”蔡京轉過身來,問道:“知道她們說了什麽嗎?”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過石夫人出來的時候,是楚雲兒親自送到門口,二人神情,似乎頗為親密。”


    “頗為親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婦人之事,不必理會。隻是暫時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簡府上,打聽得怎麽樣了?”


    “彭簡幾次行文給我們,但是他一個杭州通判,畢竟管不著我們,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不過他似乎已經生疑,從他家人那裏,打聽不到什麽東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裏,彭簡又豈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連忙送上一個馬屁,笑道:“我看彭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審問那幾個家夥,隻要一用刑,彭簡就等著挨參吧。陳先生也夠狠的,聽說他把杭州知州衙門、以及兩浙路在杭州開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彭簡,都請去聽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簡的醜態!”蔡京嘲諷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務,的確太多了。”


    晁端彥的審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簡單。


    晁端彥剛剛威脅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齊指證是受彭簡指使,彭簡雖然想否認,可惜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實在不是可以脫賴得開的。晁端彥雖然沒有權力立即剝奪彭簡的官職,卻可以將供狀案卷隨著一紙彈文,送往京師;也可以下令將彭簡的家眷與彭簡本人,好好的“保護”起來……


    不過彭簡本人倒並沒有過份的驚慌失措,他一方麵寫折謝罪自辯,一方麵還在等待著朝廷對石越的處分——他還在想著,隻要那份彈章能夠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後的。


    就在晁端彥斷然軟禁彭簡數日之後,唐康與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達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進入杭州北門,前往提點刑獄衙門宣旨的同時,唐康在石府門前,翻身下馬,和出門送侍劍返京的*、蔡京等人,撞個正著。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實。詳見《宋史.富弼傳》,《宋人秩事叢編》富弼條。又,後文提及的所謂“濮議”,其原由大致如此:趙頊之父英宗並非仁宗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迎立英宗為皇子。其後歐陽修要求追尊濮王,認為不能夠兒子為皇帝,父親反而為臣子;而反對者,則持大宗小宗之議,認為天子至公無私,雖然是親生的父親,也不能例外。其中種種糾紛,表麵上是對傳統禮製不同的理解,實際上也牽涉到曹太後與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麵借維護仁宗的地位,來討好曹太後;一方麵借追尊濮王,來迎合新皇帝。當然,在濮議當中,也不完全是*,的確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過是因為自己對禮製的理解不同,而持著不同的意見。若純粹從*的角度來解釋,很多人的立場未免就解釋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後,既便是宮廷的鬥爭,也相對溫和,與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韓琦為相,可以請曹後垂簾,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後撤簾歸政,曹太後亦不過發幾句牢騷便了事。這是宋代政治的可愛處。濮議在今天看來,十分沒意義,加上神宗朝已經沒有那麽敏感,因此小?


    ?中沒有重筆提及,但在當時政治生活中,實在是一件大事。小說正文中不能詳敘,特在注中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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