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軒院雖然是青樓,卻也不是烏煙瘴氣之地。也不管那徐娘半老的老鴇,司馬夢求就把我們幾個徑直引到了後院的一間小廳了。


    長這麽大,我第一次到這種煙花之地,不禁有點好奇,忍不住細細打量著這房間。卻見這房子倒也十分清雅,陳設之物都非常的精致,房子中央是一張檀木桌子,往上十步左右,擺著一把古琴,其後便是雕花屏風、焚香爐之類常見之物,抬頭可見牆上掛有一些字畫,細細一看,卻讓人吃驚,除一兩幅字畫似是出自女子之手外,大部分皆是當時名士的墨跡。


    司馬夢求自管招呼我們坐下,便有幾個丫環模樣的人來上茶,這些小丫頭的舉動非常的規矩,完全沒有半點風塵女子的輕佻。我有點疑惑的看了看司馬夢求諸人,那司馬夢求和吳從龍是常來的,絲毫不以為意,秦觀卻似乎也是初次到這種地方,也在好奇的品評著牆上的字畫。


    吳從龍見我的模樣,便知道我不是常來的,當下笑道:“這青軒樓雖然是煙花之地,卻也有一兩處幽靜之所,這個小廳,不是有名的文士,便是王孫公子,也輕易進來不得。學生還是托了純父兄的福,方能時時進來混杯水酒喝。”


    秦觀聽到這話,好奇之心更甚了,忍不住問道:“這又是什麽所在,還有這麽難進?想這煙花之所,不過是用錢買笑罷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人答話:“倘說用錢買笑,倒也不假,不過這姑射軒的一笑,卻須千金。不知公子肯不肯出這個價?”這聲音清脆,顯是個女子。


    秦觀尚未來得及答話,卻又聽另一個女子笑道:“市賈買賣,都是你情我願,倘若買者非其人,賣者也未必肯賣。”這聲音卻有幾分儂柔。


    我順著這聲音望去,卻進見來兩個女子。一個朱唇輕點,淡掃娥眉,身姿窈窕,穿著綠色輕羅絲衣,一雙明目婉轉流動,更讓人不敢逼視;另一個卻是穿著一件男裝,腰間隨便的用一根紅絲帶係住,發式也似男兒,雙目惺鬆,一幅慵懶的模樣,似乎剛剛從睡夢中醒來。


    兩人走進來,隨隨便便的行了個抱拳禮,便往主位坐了,再次見禮。此情此景,簡直讓我目瞪口呆,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哪個女子家裏做客,而絕不是在逛青樓。不過這些年的曆練,倒不至於讓我把驚訝表露在臉上,當下不動聲色的坐下。司馬夢求幾人見我坐了,方一一坐下。


    那青衫女子臉上微微一動,一絲驚訝的神色的從眼中一閃而過,嬌聲說道:“奴家楚雲兒,見過諸位公子。”聽這聲音,卻是之前那清清脆脆的那位。


    那男裝女子也跟著懶懶的介紹:“在下魚雁兒,見過諸位公子。”


    秦觀聽她自稱在下,當下便有取笑之意,笑道:“這世間無奇不有,既有姓魚的,多半便有姓貓的?”


    魚雁兒見他出言譏笑,聽聲音又正是剛才口出不遜之言的那位,當下便橫了秦觀一眼,漫不經心的說道:“這位公子說得極是,那種想出錢買笑,偷腥解饞的,多半便是姓貓。”聲音柔柔的,很是好聽。


    秦大才子被這句話嗆得麵紅耳赤,做聲不得,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


    司馬純父輕搖折扇,在一旁看熱鬧,擺明見死不救,吳從龍隻好出來打圓場,笑道:“雁兒姑娘且莫憐牙俐齒,這位公子卻是高郵才子,文采斐然,比學生高明十倍。”


    魚雁兒更絕了,聽到吳從龍出來說話,連眼睛都懶得睜太大,隻輕笑道:“原來是高郵才子,卻不是偷腥的貓呀,隻是比你吳子雲強十倍的文士,這汴京城裏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多高明吧?況且文章寫得好,也不見得便是大名士,真英雄……”


    也不管那吳從龍也變得臉紅耳赤,這位小姐還待說下去,卻被楚雲兒給打斷了:“妹妹且停一停……”又向我們幾個行了一禮,說道:“我雁妹妹就是喜歡取笑,還望諸位公子毋怪。這兩位公子麵生得很,不敢請問高姓大名。”


    司馬夢求見她相問,正待說話,我搶在他前麵說道:“在下姓陳,陳一寧,潭州人士。遊學京師,聽到純父說起二位姑娘芳名,冒昧前來拜訪。這一位秦觀秦少遊,高郵人士。”


    “原來是陳公子、秦公子……”楚雲兒又施了一禮,方繼續說道:“賤名實不足掛齒,二位公子多有錯愛了。”


    秦觀被魚雁兒取笑了,心裏正不服氣呢,哪裏理會得許多,隨隨便便給楚雲兒還了個禮,便衝魚雁兒說道:“方才姑娘說道,文章寫得好,不見得是大名士、真英雄,學生不才,還請姑娘賜教,怎樣才稱得上是大名士、真英雄?”


    那魚雁兒抿嘴笑道:“你一個大男人不知道什麽是大名士、真英雄,才來問我這個弱質女子,羞不羞煞人?”


    秦觀見她百般取笑,心思她一個小小女子,又能知什麽是名士英雄,方才不過逞口舌之利,扯大虎皮嚇人罷了,當下便激道:“我見姑娘雖是女流,卻喜著男裝,想是巾幗中見識不凡的人物,不料竟也不過是空言恫人,真是見麵不如聞名。”


    魚雁兒聽秦觀竟至出言相激,不禁莞爾,乃笑道:“秦公子不必相激,我一個小女子,本來就是見識淺陋的……不過,那些大名士真英雄,托了身在京師的福,卻也聽聞得幾個。”這話裏卻是暗中笑了秦觀不是京師人,見聞不廣。


    我見那魚雁兒雖然說話句句帶刺,但是聲音儂柔,神態慵懶,嘴角帶笑,說不盡的千嬌百媚,讓人生氣不得,心裏暗暗罵秦少遊小傻子,和這等女子鬥嘴,想不吃虧都難。


    隻是此時的秦少遊卻比不得流傳後世的浪漫詞人,整個一笨蛋,還在那裏繼續不服氣的說:“噢,如此還望姑娘不吝賜教,也好讓學生知道知道什麽樣的人物才稱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這話一說出口,連司馬夢求也忍不住要搖頭了,你秦觀文名未顯,她小姑娘隨便舉些名士的名字出來,你就算心裏不服,口裏也得受著,你要狂妄了,話一出口,這青樓之中傳得比哪裏都快,得罪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剛剛麵聖,便留個輕薄子之名,你秦少遊受得了嗎?要是皇帝一生氣,讓你學柳永去做白衣卿相,豈不糟糕?但偏偏這時節,還讓人插口不進。


    隻聽那魚雁兒說道:“有一人,資稟忠愛,議論英發,文章勝似西漢,詩詞豪邁慷慨,書法天真浩翰,丹青奇遠清新,其在朝廷能諍諍直言,在地方能撫愛百姓。蘇子瞻蘇大人,可稱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我一聽她說“文章似西漢”,就知道秦少遊要糟,擺明了抬出蘇軾,你不好不服吧?怎麽說也是文壇領袖呀,雖然歐陽修還沒死,不過這蘇子瞻也你秦少遊受的了。我心裏也嘀咕著這小丫頭做事太絕了。看看司馬夢求、吳從龍,臉上都是想笑不好意思笑的樣子,各人表情豐富,極盡苦怪之能事。


    不料秦少遊不是那麽好相與的,卻聽他笑道:“蘇大人固然是真名士,卻不正是因了文章寫得好,才成其為真名士的嗎?”他卻不說“大英雄”,擺明了存著腹誹之意。


    那魚雁兒想不到他有這一手,當下抿嘴笑道:“也罷,不過既連蘇子瞻大人都鎮不住你,尋常之人我也不說,隻說這一位,其文章詩詞,洗盡五代鉛華,高峻豪放;其人則清廉無私,心懷蒼生,敢為天下之先——當朝王相公,可稱得上真名士、大英雄?”


    她這一問,司馬夢求和吳從龍就點坐不住了,這秦觀要是非議執政,不是好玩的,如果說王安石是真名士、大英雄,擺明了我們和王安石政見多有不合,當著我麵說,臉上須不好看。司馬夢求張口欲言,想把話岔開去,不料秦觀想都不想,就回答了:“名士則名士,隻是苛刻過甚,變法太急,親小人而遠君子,隻算得上是誌大才疏,英雄二字,隻怕算不上。”


    這話說出來,連楚雲兒、魚雁兒臉色都變了變,方才聽他對蘇軾不太滿意,故此魚雁兒有點疑他是新黨的,沒事找事把王安石找出來,想借著新黨的領袖來壓製壓製他,不料卻引出這麽番話來,這要傳出去可為禍不小。


    楚雲兒更不願意讓秦觀惹上什麽麻煩,當下便輕笑道:“秦公子喝多了……”又啐了魚雁兒一口,嗔道:“妹妹別再亂說。”這擺明了維護秦觀的心,想想我們喝什麽喝多了呀?就上來一杯茶,連酒都沒有上呢,剛聽他們鬥嘴去了,喝茶也能喝多?


    不料秦觀根本沒存著個怕王安石的意思,雖然本身是個聰明人,卻也有幾分耿直的毛病,竟然說道:“說來說去,雁兒姑娘也不過是婦人之見。”


    這話一出口,簡直是引得屋裏麵幾個,個個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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